“名”“实”之间
自古有“名”“实”之辩。名和实这个问题,对于我们自身,犹有覃思深虑的必要。首先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名实,不是西方哲学史上唯名论和唯实论对立争论的内容,也不全是逻辑学上的名实。我仅仅把它放在现实生活里,作为观念和实在、形式和内容,针对社会现象和个人修养来理解和把握。
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实在先,名在后,或者说实为主,名为宾,这是两者之间的正确关系。我们看到太多的有名无实,或者有实无名的情况,都是名和实在关系上的错位。老子和庄子历来厌弃名,他们对儒家提出仁义礼智信的道德观念也鄙夷不已,主张要废仁弃义。庄子在《胠箧》里打了一个浅显却精当的比方:一般人为防窃贼,把箱子上锁牢固,把袋子束扎结实,这只不过防一般小偷罢了,等到真正的大盗一来,抢劫掳掠,扛麻袋背箱子的时候,唯恐箱子上的锁不牢固,袋子打的结不稳紧了。圣人治国,宗庙之器,祖宗之法,提倡仁义道德,一切的有为政治,都像前边给箱子袋子上锁上钥的人,只是便宜了这些真正的大盗。老子和庄子在政治上讲求清净无为,所以容易有这种极端的论调。但是我们若结合名实的关系来看,便很容易明白庄子的意旨所在。他不过是认为名是容易被盗用的。名的提出和宣传,更容易滋生大盗,造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局面。
其实孔子在名实的关系上也早就深有认识,觉得那时候礼崩乐坏、天下混乱,究其原由,也是名和实之间的关系错位导致,因此他在政治上主张“正名”,他告诫统治者“子帅以正,其孰敢不正”。所以“八佾舞于庭”,他才那样激愤,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他做司寇时第一件事,就是诛了少正卯,做的也无不是溯本清源“正名”的事业。孔子对待名实的态度,也让他养成了一种务实的作风。他反对“巧言令色”,觉得君子在个人修养和行事风格上,要有一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倾向,要“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另一方面,他也极清醒的意识到,名是最容易被混淆盗用的,因而他“恶紫之夺朱”,“恶郑声之乱雅乐”,“恶利口之覆邦家”,贬斥“乡愿”,拨乱反正,都为要杜绝这种似是而非的现象出现。
《论语·阳货》一章里记录弟子子贡在祭祀时要撤掉“告朔之饩羊”的时候,孔子深情慨叹地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透露出他在那种无可奈何的现实底下对无实之名的留恋。这种名存实亡的现象,不独见于古代政治。在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里,政治上宣传的理念,到最后往往容易流于形式空洞的口号。这种口号的现实作用,像孔子的那句慨叹一样贫乏无力。古人在名实关系上的态度,对于现代的执政者来说,是很该鉴戒却不易把握的。
显然,这种不易把握,也同样体现在个体道德、事功、艺术和学问的追求上。在这些个体的问题上,成语“实至名归”很能够一语中的地道出这其中的关系。“名”对于“实”在时间上的不同一性或者说落后性,让人们在这一系列问题里,极容易陷入矛盾。韩愈说:“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又说“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更透露出这种名实和毁誉之间的淆乱。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现象迭起不衰,在于人自身很容易走入爱慕虚名的歧路,造成名和实的割裂。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割裂,在自身修养的过程里,有可能不易察觉。孟子在论说如何养那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时,描述的那个揠苗助长的宋人,就是一种逾阶越等的名实割裂,结果“不独无益,而又害之”。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实之间,盖有微者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