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禅山散考
——经典名篇故地新考之七
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往往会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游玩的褒山禅寺、前洞和后洞都在褒禅山上。实际上《游褒禅山记》所涉及的并非是一座褒禅山,而是三座山峰:一是褒禅山:慧空禅院所在地;二是华阳山:前洞及仆碑所在地;三是马山:后洞所在地。
为了搞清《游褒禅山记》中读者比较关注和产生争论的一些问题,如:前洞、后洞的位置;“其下平旷”是山下平旷还是洞下平旷?王安石关于华山是“花山”的判断及其所生发的感慨是否正确?后洞的位置与历史等。最近,我们同安徽省含山县教育局、褒山中学的几位老师到褒禅山一带作了一些考查,下面依次介绍兼作考证,以飨询者并就正于高明。
王安石游历路线是由褒山下“褒山禅寺”出发,先达华阳山脚的“前洞”
褒禅山属于大别山余脉,它与西而的黄莺山、昭关,东面的华阳山、鸡笼山等相连,象一条东西走向的巨蟒,横亘于安徽省巢湖地区的巢县、含山、和县之间。
褒禅山,今称褒山,位于含山城北十五里的褒山乡境内,海拔240米,相对高度180米左右,山顶东面一块稍高,其余地方则平而长,宛如一面绿色的旗帜飘扬在起伏的冈峦之上。含山县志云:“褒禅山旧名包山,以唐贞观慧褒禅师得今名,山色翠霭,四面如围,中有起云峰,欲雨则云先起,春夏往往见之,又有龙洞,罗汉洞、玉女泉、白龟泉……山腰有一小塔,与大塔相望”。据褒山中学赵校长介绍,大塔与小塔在文化大革命前仍在。大塔气势雄伟、风格粗犷,小塔精巧玲珑、气度清秀。传说大小塔为师徒俩所造,徒弟年轻好胜,凭千斤气力,硬用石条在山下垒成了七层大塔。师傅年老力衰,自度气力不如徒弟,只好以智慧取胜。他在山腰造了一座小塔,凭着所据的地势和精巧的工艺压倒了大塔。据介绍,当时的两座塔是很有特色的,尤其是大塔,全由千斤以上的大石条垒成,一共七层,七丈多高,上面还有张孝祥所书的“宝塔”二字,一人多高,字体道劲。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这两座塔都被含山中学的红卫兵当作四旧扫掉。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大塔遗址,只见碎石丛集,坑灰散乱,初夏的骄阳把婆娑的树影洒在那坑坑洼洼的塔基之上,斑斑点点,摇曳不定。遥望山腰,灌木青青,怪石嶙嶙,一时之秀的小塔也不见了踪影。当地大庙村林场小学的田克金老师告诉我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个赵姓的公社社员在清理塔基时,发现有块大石中空,内有一盒,里面装有许多铜钱和法器,铜钱大多是“开元通宝”。当时也不知是文物,就卖给当地的废品收购站了,得款五元多,很是轰动了一下。
大石塔的西南坡下为褒山寺旧址,即王安石所谓“慧空禅院”。据陈廷桂《历阳典录》;“褒山寺筑于唐贞观年间,黄庭坚、王安石、王深文皆在寺内留有文迹。寺内曾藏有玉杵、铁杖、金磬,锦兑、玻璃盘、旃枟、避尘珠、藏经椟等。寺院近旁绝壁断碑,往往有宋人题刻”。田老师告诉我们,大庙(当地人称褒山寺为大庙,所在地大庙村即以此命名)在一九五二年前仍然香火鼎盛,庙有三进大殿,前殿扁额上题有“褒禅山寺”四个鎏金大字。门前有两棵大银杏树,一雄一雌,皆径粗合围,枝叶密茂。现今大庙和雄树已毁,雌树尚在。从《历阳典录》上来看,附近应有不少宋人碑刻,但今天已荡然无存。我们不甘心一无所获,顺着村道细细寻访,终于在田间小道上发现一块明代诗碑,题为《褒禅寺》,诗云:“乾坤好景难如此,今古浮名总是闲。我亦中原诗酒客,白云清夜宿褒山”。落款是“嘉靖十三年八月十日赐进士出身奉训大夫直隶和州知州孟雷书”。
从褒山寺东行三里即达华阳山前洞。王安石说五里,不确。因据《含山县志》“褒禅山,县北十五里”,“华阳山,县北十八里”,两地相距为三里,我们实地考查也为三里。华阳山旧名兰陵山,亦称华山,海拔230米,相对高度190米左右。山坡平缓,两侧几乎等高,山顶平而长,远远望去,象一架扁梯竖立在金色麦浪之中。华阳山下有一洞,当地人叫华阳洞,亦称碑洞,即王安石所云“前洞”。他在描述前洞时曾说“其下平旷”。这句话引起了一些人的争论。有人认为“其下”是指山下,有人则认为“其下”是指洞下。其实,只要到实地一考查,就会发现这种争论宛若笑话中所说的两个近视眼看匾一样,争论的前提根本不存在。因洞口与山脚齐,洞前的涧下就是平坦的稻田,洞下平旷也就是山下平旷。
据介绍,华阳山下过去亦有一寺,今遗址犹有石础。寺前道上曾有一碑,据《历阳典录》,碑日“大唐花寺碑,文字漫漶不可读,亦未知谁氏书撰。王荆公记所谓其额可识,日花山也”。王安石通过这块碑上“花山”二字,就推断“华山”即“花山”,认为当地人读作“华山”是“音谬也”,进而发了一通“学者不可以不深思慎取”的宏论。据我们看,这个推断也是不确的。因为这块碑上说的是花山寺,并不是说这山叫花山,况且这碑和寺的所在地是华阳山,而不是三里外的褒禅寺和褒禅山(华山),更不能从此得出华山叫作花山的结论。含山人宋时的“花”、“华”如何读音,已不可考。但从今天来看,区别是很明显的,“华”读阳平hua,“花”音短促,如古入声字读法,两字读音似不会谬混,今含山县城南五里另有一山曰“花山”,王安石所见的“花山”仆碑,是否就是咏城南五里那座“花山”,亦未可知。
《大唐花寺碑》何时亡佚,今尚不知。《历阳典录》成书于清同治四年,可见此碑至少同治年间尚在。有人撰文说:“大唐花寺碑毁于文革”这又是误传误记。产生误会的原因是洞前原有一块碑,因此当地人亦称前洞为“碑洞”。文革中这块碑被打碎扔入洞前潭中,但这块碑绝非《大唐花寺碑》。因为我们考查时发现此碑仍在水中。①透过清澈的山泉,残存的字句隐约可辩,其中写道“……雨者,闵雨也……”落款为“……望日门生从事郎知和州历阳县王管、缙云县主簿冯……”看来这块碑与雨有关。据《含山县志》:“宋宁宗庆元六年,和州太守王大过尝祈雨于此,筑喜雨亭,县令陈仲巽有记”。这块碑可能就是宋代的祈雨亭碑,或是后人对此碑记的重刻。
洞的东侧有一石罅,高丈余,山泉从中汩汩流出,逮大概就是王安石所云的“有泉侧出”了。泉水在洞前聚成一小潭,潭水清冽,黝黑的小鱼若在空中游动,残断的石碑倒卧潭心,日光把碑边的绿苔照得明晃晃的,苔端的茸毛随着微波轻轻地漾动。泉后,石壁上镌着四个大字“万象皆空”,为明万历海阳范怀口刻。石壁的下端就是前洞,洞口直径约两米,洞内空阔处高六米,广约四米,类一大厅。人在洞内说话,嗡然和鸣,格外响亮。洞的右侧石壁上有题刻,因年久剥蚀,加上光线昏暗,多不可辨。用电筒细探,辨一石刻为“熙宁四年,过华阳至淮南,江宁杨口口”一。熙宁四年为公元1071年,距王安石作记的至和元年1054年仅十七年。可见此洞在宋代是经常有人探游的。洞内路径由下往右上方斜伸,至二十五米处为乱石所阻,道遂断。深邃处,无数蝙蝠蛰伏壁上,体大如拳,被人脚步声惊起,扑扑乱飞。洞的尽头处,嗡嗡作响,伏壁细听,可辨出是右侧的流水声。
《游褒禅山记》中的“后洞”亦不在褒禅山,可能在马山
从前洞出后,我们准备去探王安石所云的后洞,但后洞在哪里呢?据《含山县志》,前后洞均在华阳山上,有人据此撰文,说前洞的右上方即是后洞,但据当地人的介绍和我们的考查,《含山县志》有误。因华阳山上有三个洞,下面为前洞,亦称碑洞,前洞的右上方为天洞,前洞的左上方为后洞。后洞距前洞约五十米,为一石罅,浅而窄,人缩身以入,匍伏约二米即达尽头,无胜景可道。无论从距离上还是从地形、地貌上,与王安石所记的后洞毫无相似之处。景色稍胜的是天洞,从前洞攀壁而上十五米即达此洞,洞口为一陡坡,有巨石当洞口,洞口直径约一米五左右,呈喇叭状,从巨石踏蹴而下直达洞底。洞内高约三米,右上方象被一巨斧劈开,直插峰顶,从顶端透出亮光,当地人称一线天。进洞约五米,又有石壁挡道,中有一孔径约尺许,钻进去后又另是一番洞天。洞高十余丈,白色钟乳石布满壁顶,溪水湍急,寒气逼人,阴森恐怖。我们当时曾怀疑天洞即是王安石所云的后洞。但又有两点不能解释:一是距离,王安石云后洞在前洞上五、六里,但此洞距前洞仅五、六丈,如说王安石将“丈”误记为“里”,形、音皆不似,况数量概念差别又如此之大,误记似不可能;再者王安石记中又没有提及湍溪,中途退出亦不是因溪流阻道,看来王安石所云的后洞定是另有所指。褒山中学的张主任告诉我们,从前洞的右上方往前走五里,即马山,马山中部有一洞叫北洞,与王安石所云的后洞很相类。于是我们又循前洞东上,翻过华阳山脊到达马山。马山是三座山峰中最高的一座,海拔360米,相对高度300米左右。与褒山、华阳山不同的是,它山顶尖,两侧陡,宛若等腰三角形。由于地处偏僻,人迹罕至,解放前曾在山腰设一麻疯病院,此洞就在麻疯病院的左上方。洞口约两米,探头向内,昏黑莫辨,寒气逼人,确如王安石所云“有穴窈然,入之甚寒”。据张主任说,这洞过去非常深邃,曾有人从此洞一直走到和州的小西门。清代洞内出一巨蟒,经常出来偷吃山下庙内的供食。于是和尚们用糯米饭捶黄泥石块,在洞内狭窄处将洞封死。我们进洞后,前进约二百米左右,确实前面有石壁封路,似是石块垒成。洞内石壁上似有多处石刻,但辨认再三,也读不出完整的句子。从洞的方位、距离及形状来看,似乎即是《游褒禅山记》中的“后洞”。
考察之后,对《游褒禅山记》中的一些疑点冰释了。但前疑释后,又生新疑:王安石当时任舒州通判,治所在今安徽西部的潜山县;含山县则属于和州,两地相距四百多里。况且,褒禅山一带至今都地处荒僻,并不在交通线上,在舒州做官的王安石为什么会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游玩呢?我们认为这与以下两点有关:一是与王安石当时的经历有关。王安石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起任舒州通判至皇祐六年(即至和元年)。由于文彦博和陈襄的推荐,朝庭征为集贤校理,王安石以“先臣未葬,二妹当嫁,家贫口众,难住京师”为理由,于同年三月二十二日和四月某日两次上表辞让。旧任已免,新任未就,疑王安石在此期间经江宁回江西探亲,路过含山而作。二是与宋代的驿道有关。从前洞壁上熙宁四年杨氏石刻来看,华阳山为从淮南道到江宁府的古驿道必经之处。它的东面是伍子胥经过的昭关,西面是霸王自刎的乌江。王安石从舒城出发,可能经巢州柘皋(古称高井驿),再从尉桥驿、常山山脊而达褒禅山。其证据是王安石经过含山东面的清溪驿时曾写了一首《清溪河》诗。诗云;“冷冷一带清溪水,远远来穿历阳市。涓涓出自碧湖中,流入楚江烟树里”。清溪水发源于褒山西面,今巢湖市柘皋镇东北面的大茅庐尖与青龙尖之间山谷中,今为“和平”、“林场”两水库,“涓涓出自碧湖中”即指此。湖水向东即得胜河,经历阳(今和州市)由乌江口注入长江。“远远来穿历阳市”即指此。可见王安石是由舒州、庐州往和州的这条古驿道往江宁的。另一个证据是同年六月六日,他在江苏海门写了《通州海门兴利记》,按下去是到家乡江西写了《金溪吴君墓志铭》,可见王安石是取道江宁回老家探亲的。唯一的疑问是按路线游褒山应在前,但时间却记为七月某日;达海门在后,记的日期反为六月六日。我们认为这可能是由于游褒山后,王安石并未马上作记,而是以后补记的。所以《通州海门兴利记》明确为六月六日,而《游褒禅山记》却记为七月某日。
注① 此碑在我们考察后,已被县文物部门当做文物收藏。
褒禅山华阳洞(《游褒禅山记》前洞)
马山上的北洞似是《游褒禅山记》中的“后洞”(陈友冰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