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第20届学生文学奖(2011年5月)
空袭警报(大专小说组 第二名)
陈栢青(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四)
还是必须回到那夜,广场周边架起拒马舆蛇笼,气笛声叭叭响,口号四起,半满的米酒矸里塞著破布条点燃,在空中划出壮丽抛物线,所有的高起都是为了又一次掉落。
那也是我们最后一回约会。我想趁你值勤空档去探你,才到半途,抗议群众已经涌入,人潮朝往广场中间挤,宣传车肚腹朝上整个被翻了过来,汽油味京京窜入鼻头,我本能蹲下身,手抱著头,感觉自己会被那些飘飞的大旗舆口号覆盖,没有什么得以留下,这是城市最后的一刻。
拒马被推倒,短兵相接的瞬间,警长正要对空鸣枪,混乱里谁的拳头刚挥出,一道巨大的声音忽然剥夺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某种警报声。喇叭音质单调又嘹亮,一声急过一声,副尖直刺耳膜,一下盖过广场上所有声音,人们本能捂住耳,张大嘴巴想要平衡体力压力。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的,也许是参加过大战的老兵吧,他们吼,空袭警报啊,随即掩头往小巷里窜去,人们愣愣站在原地,镇暴部队在这时推著盾牌出现,将人群朝后逼退。
大规模的慌乱中,我便遇见了你。你胡渣好多天没刮,大眼袋让我想起巷口一起吃早餐时常点的口袋饼。但你身上制服仍然穿得抖擞,盘帽上警徽擦得银亮。然后,你伸出手,挽起了我。
你说,像是很久没见。
而我想念。
虽然见面不过是几晚前的事。但那个夏天,历史似乎早已经发生完,广场上满地是布置的旗帜,钱罐与玻璃瓶滚地边去,我们漫步在大潮刚退的广场边缘,像是走在地平线上劫持的一对男女。
警报声震慑了抗议群众,镇暴警察机枪驱离。事后广场上各方势力,罕见的联合发表声明,谴责执政者竟以假警报作为驱散人民的手段。那一季广场上的抗议,一开始乃因为废核核议题而集结,但议题本身也经几次核裂变,不同势力彼此交换条件,好容纳更多我马,最终,集博弈、基础国教延长或缩短、土地改革等议题之一,竟没人能简单交代其中诉求为何。还是联合反对势力的主席,亦即上废核的主要发起人说得好,他强调,政府原始作为是一种欺骗,而如今以假的空袭警报驱散抗议,更是以欺骗作为的欺骗。
所有人都在谴责。包括抗议者,以及执政者。是谁发布那则报警?自从岛屿光复或说接收(看是哪一阵营的历史)后,空袭警报便未响起过。于是,想当然耳你必须扛起全部责任。因为,是你摇响那个警报。
事实说明,你接着警报,拖延时间得以镇压群众。但现实面是,总必须要有人负责。我脑海中浮现你孤身一人去参加关于责任归属听证会时的模样。你从头到尾不发一语,旁听席上闹哄哄一片,你怒目朝他们瞪去,低声吼着:“秩序秩序”,最后不忘并拢腿干,行完礼后离去。上头最后裁定,要你“休息”一下,“算是回到民间了解一下群众吧。”他们说。
但只要我知道,那一天的空袭警报,是为了我一人而响。当所有声音都被掩盖,那时候,你才能找到我。
我们缩在公寓中。拉上后窗帘,外头仍不时传来零星汽笛声响,你把我搂得更紧了,那时,你透露:“我按下的,其实不是空袭警报喔!”
那么,这会是什么警报呢?
嘘,手压唇瓣,悄悄在我耳边说,“那是这个岛屿存在着,但从来没有发布过的警报。”
“那警报是——”
外头抗议声又起,口号喊得震天价响,我旋大电视声量,以噪音对抗噪音,希望存在一种平衡,让外头的不会满进来。里面的不要溢出去。
如果一切只是这样,该有多好。
深夜躺在床上,用脚趾操作电视,第一个频道,总统正发表演说,他说,“你们要彼此相爱。”
第二个频道,达布达朗达大师举行布道大会,他说,“你们要彼此相爱。”
第三个频道,广场上抗议者高举人型立牌,上面密密麻麻插满钢钉,他也说,“这就是爱岛屿啦!”
第四个频道……
再醒来,毛毯上还留着你的微温,沙发上有一个空空的人型,陷落,久久没有平复。我拉开窗帘,倏地,日光盈满室内,无数微尘半空打转,我凝视着脚下的城,红绿灯号志变换一会儿,几台小客车才慢慢发动,缓速向前。机车还好好停在待转处,骑士百无聊赖用脚板拍打地面,似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白日的城市竟然像是我昨晚的梦境,明朗,安静。是我犹然沉睡?还是已经醒在城市的梦里?
夜里电视有响,我才真正醒转。原来那样明晃晃的白日,只是大暴乱前的宁静。自棉被里探出头,见你一双眼瞪大,头发蓬蓬乱扠,正严肃望着电视荧幕,SNG车同步连线夜里的广场,我们得以在第一时间听见反对势力的主席发言:“亲爱的岛屿人民们,为了我们可爱的岛,也为了抗议政府漠视核能安全,我们不惜流血……”
我正蒙头欲再睡,才要唤你,谷发觉,主席的演讲似乎松脱了原本的脉络,以反复出现的字眼,构成一种音韵式的字句。
“……若全身暴露,尽量于0到25命目之间,将增加难癌机率,则回到病房编号number one。100命目以下,微状是,恶心、呕吐。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200命目以下,疲倦,晕眩。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200到300命目之间,失去食欲,淋巴于血液系统发生异常,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至600命目,有瘀青出血等状症状,两个月内死亡。回到病症编号number one。至1000命目……”
病症编号number one是什么?我为自己漏听了关键字感到遗憾,但电视那端主席又怎会谈到这个,正要问你,便见主席静默的举起手,镜头即刻拉近,大特写书面中,他将胸前那只金属材质的管状挂饰高高举起,严肃说道:“以上,便是人头暴露辐射下的相关症状。”
主席摇晃起手上的小铅瓶,他说:“诸君,而我手上现在握的,正是从核电厂流出的,高纯度的铀238元素。”
拒马两端叫器的声量,像是收音机声量被旋小那般,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我们另外在广场上安放了好线管高放射线原料,形成一个辐射网络。要知道,铀元素带有强烈放射性,一公克铀238能产生……”主席还在说,广场上悄无人声,人们都凝视着主席,主席手上的小瓶子。
夜幕里,主席缓缓旋开盖子。
这一端,我不由自主捂住了嘴。一场核爆前的倒数,只等待那个开关按下的时刻。
(倒数开始了。)
5、拒马旁一位镇暴警察反射动作高举起盾牌。
4、他低下头,目光凝视黑色防弹背心上一点惹眼的红。
3、他的手再摸摸鼻子,似乎才明白箅的来处。(辐射量累积600命目,有瘀青出血等症状。)
2、镇暴警察独自捏着鼻子,身旁同事忽然弯下腰,就地呕吐起来。(100命目以下,恶心、呕吐。)
1、仿佛连锁效应启动,以主席为中心,一股看不见的爆炸波幅扩散,先是主席身旁让部队陡地弯下腰哇哇张大了嘴,宣传车上站着的,踉跄退后几步跟着摔将下来(200命目以下,疲倦,晕眩。)拒马也拉不住防不了,镇暴警察丢盔卸甲往后退,镜头里,记者跪倒,再推开双手,指间俱是脱落的黑发。
摄影机被推倒,歪斜的书面中,人们往广场四周散去。那是广场接纳各式抗议请愿运动以来,不分阵营而方向最一致的片刻。
我捂着嘴,从床上跳起,急忙开起窗子,觉得不够安全,又倒退几步。想公寓也不过离广场几条街,由辐射可以穿透多远的呢?窗外传来吼叫声,人潮转瞬已扩散。我转身想问你,便发现你先行出房门。
秩序。我知道你会说。
与想像中相反,城市忽然安静下来,几个小时后,执政主席在电视上发表谴责,为反对势力的不智与疯狂感到费解。结语则希望人民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以年底投下正确的一票作结。语调铿锵。
但真的有人关注年底选举吗?广场上的群众,不分阵营通通遭留置,隔离,广场已经消失了,被巨大的充气帐篷取代,电视台以长镜头远远拍着,有穿着白色厚重防护衣的人来回穿梭,进行严密检查。像是在另一颗星球的表面。但相关防护机制启动得太迟,这座岛屿,根本没有类似的核扩散经验,有更多人于第一时间流窜于街道上,或逃回家中。人们恐惧感染,后又惧被检验出含有放射能。私密的耳语在巷弄间传播,都说身上带有高能量辐射的人,也可能导致接触者产生病毒,是为放射病。由此,人们宁可把自己关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只有自己能够相信。也只有自己知道自己。
这一会儿,喝甲鱼一类,忽然变成一种流行,都说大量的流质有助于冲淡体内辐射量。
便利商店引进某种简陋的辐射检测器,扫过人会哗哗声,城市每个角落都充满静电般的声音。
也不知隔了几日夜。我把自己也关在房里,阻你于外。昨夜我呕吐了两次。第二次搜空肚肠只吐出些水来,可能是因为肌饿,可能是国为恐惧,但不排除真的是辐射感染。谁知道呢?
你持续在门外守候。某一刻,我想,搞不好你也感染了。毕竟你在外头晃浪这么久。则不知该悲或喜,又该不该开门,想象两具带着辐射能的身体彼此拥抱,任虐表衰变的同位素彼此撞击产生能源,无数微细体毛会摇摇竖起。那竟然像是一种美丽,而我们在这样一座随时可能性分别的城市里,还拥有一个共同的命运。
“这样说吧,我《回去》了一趟”你为了安抚我,开始说起话来,我自然懂“回去”的意思,毕竟,你是体制里的人,你继续说:“带头抗议的主席在第一时间就被逮捕了,安全人员发现他身上吊挂的,不过是一管空心铅瓶,里头没有任何东西。”
“而广场花园里藏了些贴着放射能危险标志的空管,里头也未发现放射能承载物。”
怎么可能!我与乎。
“但主席的身上,还真检验出过量辐射。你也知道放射病吧,靠近他的人吸收他身上辐射能,才会产生一些徽状。”
“真正的密密是,”你说:“检验广场上的人群后,安全人员发现,除了主席与身边一小撮人外,没有一个人的辐射感染量,超过人体吸收标准。”
我摇摇头,不明月那是什么意思。那广场上连锁传导的猛爆炸性发作又怎么解释?
“那是我们最不了解的部分,为什么主席话才说完,几个人表现出微状后,一瞬间,整个广场,不,整座城,都陷入一种想像的辐射放射线圈中?”你压低了声量,似乎不欲让人听到。
我这一端,客厅电视还开着,正重播广场上的画面,执政党的主席喊“大家说好不好!”,人们华然诺,反对势力的主席再问“大家说对不对”,众人皆同声日是。
“秘密就在这里,”集体的声浪中,我听见你低声说:“如果他们相信,应付是真的。”
所以那像是一种集体暗示?或是一生中集体催眠?假怀孕?还是一种空娩?
我打开门,两相照面,都错觉对方似乎老了些,沧桑了点。这样大的一座城市里,我能相信,无非真有彼此。
但新的疑问又浮现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呢?也不放广场上的人们离开?一旦说穿,大家不都能不乐而病?
“主席身上有高削量放射能,那表示他确宝经手过大量铀元素,问题是,现在这批元素又不在他身上,”你苦笑着说:“也就是说,铀元素可能藏在城市里某个角落,也许,就在我们家隔壁,想想,如果这消息传开,会否造成另一波恐慌?”
“何况,现在的城,反而有一种新的秩序……”你说。
说到底,这批铀到底在哪呢?我焦急的问。
你耸耸肩,问题在沉默中被自动跳过,“调查过了,我才知道,原子的世界是秩序的,”你着了迷似谈道:“以中了撞击下个星期铀238。便宜将分裂出一个氪36,一个钠56,并如飞失散射而出三个中了。中了后撞击新原子,重复分裂,则构成所谓连锁效应,核分裂,由此产生能,秩序产生“能”,“能”破坏秩序,则逆转程序,核融合,“能”建档秩序……”
我什么都听不懂,只能推着你,这一刻,我回头,望着穿衣镜中影像,觉得自己像拥抱教科书上看过的一颗原子。你是原子核,而我覆手缠脚一如原子核周旁缠绕回旋的电子轨道。爱是一种原子的模型吗?那么这一番碰撞会产生什么,分裂还是融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我已经失去你了。因为辐射确保改变了我们。但不是生理上的变化。而在心里。
那天以后,你将消失在我的生命里。若后一俯瞰全局的角度看来,一切皆仿佛有迹可循,包括,你的消失与铀元素事件的落幕。连锁反应在更早前开始动作,当反对势力的主席以他那震与世纪的幻术(思想,有几千具身体在同一时间被说服,同时呕吐或晕眩)对抗政府的欺骗,或以欺骗反过来抗衡你按下警报那欺骗的欺骗之际,第一棵中子碰撞原子核,飞失似散溢出更多中了……
官方的说法是,一切都是反对势力的主席所虚构。没有开始铀元素流出的证据,也没有人确保遭辐射感染。只有我明白,政府找不到,不代表没有。官方调查报告发布的那夜,“被叫原先患病的”都康复了。那些原本以为体内囤积过量辐射能,在家里打点滴的,针尖一抽,哇啦便挂上街。持续用卫生纸塞住鼻吼的,气一喷,卫生纸图飞去如子弹,跳起身又是尾活龙。更别提那此以为自己低感染而脱发的、长期腹泻的,“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一位电视名嘴援引知名小说的片段,倒也切合时事,成了一句流行语。
(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什么都没有。什么已然如此。)
然后,在广场上将持续有新的抗议势力出现,新的议题与道具,全新的的拒马与刚进口的蛇铀的故事。(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
更大型抗议活动将举行的前夕,我凝视着窗外,感受风里微微的热气,远方的山像在燃烧。也许,有什么就要发生。
便在这一天清晨,城市里每一户人家,都会收到一只小铅瓶,轻轻摇晃,似乎可以感觉到里头的粉末。
没有人知道铅瓶里头是什么。他们或将遥遥想起某一个夜里,广场上主席狂热的神情。但那不是已经被证明是虚构出来的吗?(欺骗的欺骗,以及其反转。)
我则想像你小心翼翼把铅瓶放入信封,写上每一户人家地址的轻快模样。
“若你们不能相爱,我便要令你们相恐惧。”
字条上的字迹那么眼熟。像你更早以前开罚单写笔录时的工整。
那便是终极秩序的到来。城市终于稳定了下来。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必然是如此,人们不清楚铅瓶里装的是什么,他们将互相猜忌,像抱着一随时可能引爆的爆裂物,想拿去验验,但又怕自己的铅瓶里什么都没有,而别人的瓶子里,真个有些什么,那对方不就有了逼迫我的武器。但问题是,如果铅瓶里真的有什么,持有者怕也会受到感染啊。由此,不会再有群体,不会有群众,每个人都是孤立的,便不会再有广场和抗争,人们彼此揣度。则一个人若不能爱另一个人,便要让他们互相害怕,要像原子一样的活着,由此产生秩序。
雨在这一天清晨下了起来,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辐射的,或是火山飘落,空气里有一种热。我淋着雨,漫步在广场上,这一刻,人们重新把自己开入房间中,偌大的街市被净空,一如废墟。(回到病微编号number one。什么都没有。什么已然如此。)天空让一阵巨大的警报声覆盖,声音喇叭声音一声密过一声,但人们应该不陌生,因为你早在上一天抗争之时,已亲手摇乡过。
警报以音一秒停一秒的速度持续发送。是为辐射警报。
像那一次,再一次。而我得以重新遇见你。
那时,我们耳里净是嗡嗡的呜声,似若教堂的钏声音,你站在广场中央,微笑,绷带缠绕你的头与手,让风吹开,便满天花白,仿佛披着婚纱,我已经明白铀元素的真正流落之处(至600命目,瘀血、出血、皮肤脱落……)
你推开手,掌心正滴下血。你获得了铀238元素,而正包围着我们的城市,随着一张又一张信函被开启,铅瓶被启出,从头将只获得恐惧。城市则获得秩序,一次连锁反应的完成,在这里,在那里发生……
然后,你伸出手,对着我腹中一指。我明白,这场雨结束以后,将只有我离开。那便是故事的终局,核放射病,此后,我的身体会积存你所散放的辐射能,足够裂变我下一代孩子的基因,核能等式写在我们的DNA链里,你是他隐藏的父亲,他们将变得更衰落,或者,对这个城市而言,变得更好,我不知道,但那一刻开始,你以手指名,承诺,也仿佛告别,我会失去你,也将永远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