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中的“鸡鸣”情结

  中国诗歌是一套由众多意象组接而成的复系统。由于文化、文学等因素的积淀,每一个意象都具有其特定的意指。中国诗歌又是以抒情为主, 所以意象的运用也便表达出一定的情感。“ 鸡鸣” 就是这样一种典型的以声传情的意象。
  雄鸡为司晨之禽, 其鸣能够报晓。在“欢娱嫌夜短” 的欢爱男女的眼中, 报晓之鸡便成了可憎之物。南朝乐府《读曲歌》: “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嗅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用极度的愤激之语咒骂恼人的鸡、雀, 抒发其炽烈如火的痴情。另如徐陵《乌栖曲》:“ 唯憎无赖汝南鸡, 天河未落犹争啼。” 崔涯《杂嘲》: “ 寒鸡鼓翼纱窗外, 已觉恩情逐晓风。” 和凝〔江城子〕: “ 帐里鸳鸯交颈情, 恨鸡声, 天已明。” 等都表达出憎鸡啼晓、欢情顿逝的怨叹。中外文学皆有此情致。古希腊情诗每怨公鸡报晓, 斥为“ 妒禽” ; 中世纪盛行《黎明怨别》诗, 堪相连类。
  短促的欢洽之后便是漫长的离别, 中国的爱情诗中更多的是伤情、怨别之作。在彻夜难眠的情人的耳中, 凄厉的鸡声便又呈现出另一番情味。早在《诗经•郑风•风雨》中“ 风雨凄凄, 鸡鸣嘈嘈”、“ 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即以鸡鸣起兴, 引逗出怀人之思。群鸡由低到高的错杂啼声与女子动荡变幻的情思契合无间; 鸡守时而鸣与所期之人盼而不至相互映衬, 环境与心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沈约(夜夜曲》末句: “零泪向谁道, 鸡鸣徒叹息。” 思妇空房独守, 彻夜未眠, 清晨的报晓鸡鸣感发出极度的孤寂之感,一切都是空幻而徒然的。正如李清照所感受的那样: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 (〔声声慢〕) “ 苦夜愁长” 是此类诗中怨妇的普遍情境, 进而产生了焦躁不安、急盼鸡鸣的心态:“飞魂同夜鹊, 倦寝忆晨鸡。’,(薛道衡《昔昔盐) : “ 林鹊单栖, 落尽灯花鸡未啼。”(冯延巳〔采桑子〕) 从怕鸡鸣到盼鸡鸣, 深寓着经历离别之后的落寞与凄侧, 显得无理而妙。
  鸡鸣还是催人上朝的信号。《周礼•春官•鸡人》即利用鸡的“ 夜呼旦, 以叫百官。”王维诗也说: “绛啧鸡人报晓筹”。由此, 在许多表现羁旅行役的诗歌中, 鸡鸣声中又隐托着士大夫文人复杂的情绪。例如温庭摘的名诗《商山早行》: “ 晨起动征铎, 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 鸡声、残月、人迹、清霜, 意象的叠加显露出深致的行旅之悲。另如苏轼〔沁园春〕: “ 孤馆灯青, 野店鸡号, 旅枕梦残。” 张集〔青玉案〕: “ 马蹄浓露, 鸡声淡月, 寂历荒村路。” 等都描绘出荒村早行时静寂的环而高体健国一一境和凄凉的心境。而顾贞观〔菩萨蛮〕“ : 窗白一声鸡, 枕函闻马嘶。” 归子慕《北地晓征》:“ 夜半寒鸡不忍听。” 谢肇制《渡汉河》: “ 霜飞月落野鸡啼, 雾锁长林水拍堤。” 则侧重于从听觉的感受, 渲染荒寒孤寂的氛围, 流露出跋涉异乡、举目无亲的羁旅愁思。当然, 李贺《致酒行》: “ 我有迷魂招不得, 雄鸡一声天下白。”唐寅《画鸡》: “ 平生不敢轻言语, 一叫千门万户开。” 却是借用雄鸡“ 不鸣则已, 一鸣惊人”的品格, 突现出豁然开朗的心胸和奋发上进的人生追求。
  士大夫的情感并不仅限于个人的遭际,也有一些诗歌借鸡声传达出一定的政治寄托。《诗经•风雨》小序云: “《风雨》, 思君子也, 乱世则思君子。” 故而王褒《关山月》: “ 寄言亭上吏, 游客解鸡鸣。” 刘基〔水龙吟〕: “ 鸡鸣风雨潇潇, 侧身天地无刘表。” 文廷式〔洗溪沙〕: “ 鸡鸣风雨曙光寒” 等都是化用“ 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 的句意, 隐喻多事无已的危局, 抒发了沉痛的乱世之悲。; 而司马光《鸡》:“ 胶胶风雨鸣何苦, 满室高眠正掩扉。” 宋教仁《秋晓》: “ 月落千山晓, 鸡鸣万瓦霜。” 则以鸡鸣自喻, 不仅寄托着壮志难酬的苦闷, 也表露出对整个社会处在浑浑噩噩之中的叹息, 抑郁之情见于言外。
  中国文学的自身发展具有内容的传承性, 有关“ 鸡鸣” 意象的不同典故由于相沿成习的积淀作用, 从而形成了三条不同的表意系统。首先, 老子《道德经》描绘出“ 鸡犬之声相闻, 民老死不相往来。” 的理想社会。在纷争频仍的封建乱世, 这种“小国寡民”的乌托邦便成为广大文人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早在王聚《从军行》中“ 鸡鸣达四境, 黍樱盈原畴。” 就展现出宁静、富庶、和睦的理想境界。1996•5这样的理想更加具体化为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 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 … 。吁陌交通, 鸡犬相闻。” 后代的诗歌不断地歌咏这样的境界: “静憩鸡鸣午, 荒寻犬吠昏。” ( 王安石《即事》)、“ 茅茨烟膜客衣湿, 破梦午鸡啼一声。”(汪藻《春日》) “吠犬鸣鸡村远近, 乳鹅新鸭岸东西。” (查慎行《自湘东骚遵陆至芦溪》)在对安宁、静谧的农家风光赏玩的同时, 也流露出悠闲恬适的田园之思、清幽淡远的林下风致。其次, 战国时代孟尝君逃离秦国, 其门客学鸡鸣而得以出关的故事, 往往引发后代诗歌对于人材的感叹。例如陈昭《聘齐经孟尝君墓》:“ 泉户无关吏, 鸡鸣谁为开? ”以能为鸡鸣者自喻, 感叹世无孟尝君, 知音难求, 壮志难翻。李清照《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晴函关出鸡未鸣。”也是借此典故规劝朝廷不拘一格, 善用人材。这类诗歌的用意突破了陈腐的正统观念, 具有较为进步的思想价值。其三,东晋时期出现了祖遨、刘现闻鸡起舞, 锻炼报国身手的典故。受此精神的激发, 在后代民族危亡之际, 往往出现大量的诗歌借此来表达收复中原、救亡图存的壮志豪情, 例如“鸡边长剑舞” ( 蒋捷〔尾犯〕) “终有剑心在, 闻鸡坐欲驰” (文天祥《夜坐》)“闻拆夜, 警鸡晨’,(文廷式〔鹅鸽天〕)“鸡声乱, 剑光起”(梁启超〔贺新郎〕)。在这些诗歌中, 我们不难体会到健笔纵横、气宇轩昂的品格和节操。
  中国的诗歌强调以心观物、物我合一。“鸡鸣”这种听觉意象扣合了人们复杂多样的心理感受, 与诗人的内在情感形成了微妙的同构关系,从而凝聚为意蕴丰厚、富有张力的独特情结, 体现出熨贴味永、声情并沛的审美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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