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散关与陆游南郑诗篇散考
——经典名篇故地新考之六
大散关,古称崤关,在今宝鸡市(古称陈仓)南,八百里秦川的西北门户,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秦蜀襟喉之称。春秋时代秦晋之间著名的《崤之战》就发生在这里,并成为《左传》中著名的篇章之一。陈仓又是楚汉相争中刘邦从汉中北上夺下的第一个重镇,更是诸葛亮北定中原的经常出没之处。战火硝烟又熏陶出姜子牙等一代名将,大诗人李白也在附近的天水度过他的襁褓,飞将军李广和姜维也是天水人。文武都出过中国最顶尖的人物,又有如此之多的战争经典,在中国历史上,恐怕很少能与大散关下宝鸡和附近的天水相比肩的城市了。但能一生都对大散关一带念念不忘,写下如此众多又如此著名诗篇的,却不是生于附近天水的李白和寄居于此的杜甫,而是从江南水乡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南宋大诗人陆游。宋孝宗乾道六年(公元1161),大诗人陆游因抗金名将王炎之请,千里迢迢从家乡山阴来到南郑“干办公事”,亲着戎装戍守在大散关头,无论是诗人的人生理想的实现还是诗歌成就的取得,南郑岁月都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2008年10月,我应邀赴兰州讲学,专门绕到宝鸡游览了大散关。站在大散岭头的“烽火台”上,遥想当年蹇叔在崤山下的老泪纵横、西乞叔“三年当拜君赐楚”的铮铮誓言,汉相争中张良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奇谋良策,陈仓暗渡;诸葛武侯从山下的川通道北伐中原,特别是那位“匹马戍梁州”的大诗人陆游,铁马秋风之中,又似乎听到他“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沉重叹息声。
一、“川陕襟喉”大散关
大散关,位于古陈仓(今宝鸡市)西南19公里的渭滨区神龙乡的崇山峻岭之中。该关所在的大散岭,属秦岭,“因岭上有散谷水,故名”(《宝鸡县志》)。也有传说说是有位大散仙人在此隐居修炼,因而得名大散关。大散关是关中一座有名的关隘,与武关、潼关、函谷关并称为八百里秦川的四大门户,也是关中入蜀的必经之所,素有“川陕襟喉”之称。《中兴四朝志》载:“大散关为秦蜀往来要路,自关至和尚原咫尺两山,关控陡绝,为秦蜀襟喉。关当山川之会,扼南北之交。北不得无以启梁益,南不得无以图中原”。所以这里历来皆是兵家必争之地。大散岭上有座陡峭的山峰,形状与古代的乌纱帽相似,俗称“纱帽石”。历代军法都规定,凡敌兵攻过“纱帽石”,陈仓守将就要丢乌纱,甚至掉脑袋。自周秦至明清,大散关头大大小小发生过七十余次战役,也不知有多少守将丢了乌纱,掉了脑袋。其中最有名的当数春秋时代秦晋的“崤之战”,秦末汉军在韩信的指挥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倒攻大散关,鏖战三秦王章邯;曹操西击张鲁,在此与守军激战;诸葛亮六出祁山,有两次都是先攻大散关,再占领陈仓的。南宋时,这里是宋金边界,从吴玠吴璘兄弟到王炎,大散关头不知进行过多少场血战!清初的三藩之乱,吴三桂又是凭借大散关,与征讨的清军在此多次交锋。
今日的大散关,战火的硝烟早已散尽,虎踞于崇山峻岭之上的百代雄关,在青山绿水的呵护和映衬下,多了几分妩媚而少了几分杀气。开车来到大散岭下,有一陡峭的赭黄色石壁,壁上有四个斗大的行草“古大散关”,为赵祖康先生在民国二十五年所书。石壁的左侧,便是大散关的山门,这是一座仿宋代军营的建筑,门上的匾额“古大散关”亦是赵祖康所书,山门两侧的楹联则是陆游《书愤》中的名句:“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进入山门,迎面便是一座大殿,这就是1998年新建的宋代大诗人陆游祠。祠的上方高悬一匾,上书“千古风流”四个大字,两侧的墙壁绘制着有关陆游生平的图画,后壁上书写着陆游在南郑创作的一些诗词。祠的正中是陆游的立像,像高三米,纱帽软翅,一袭长衫,手持书卷,翘首昂视,一副文采风流的模样。雕塑者为宝鸡市西普陀雕塑书画院的教师曹宣和程相锋。可能是雕塑者对陆游这段南郑生活不熟悉,或者说对陆游一生的志向体悟不够,此时的陆游走马南郑,身着戎装戍守在大散关头,此时的豪情是“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因此塑造一个手握诗卷、身穿长衫的一介书生形象,可能不符此时陆游的人生志向和生活实际。陆游祠的后院有一泉,东侧立一巨石,上书“饮马泉”,相传三国时关云长路过大散关,在此饮他的赤兔马,泉水至今不涸,清澈见底。步出陆游祠的后院,是条通往岭上大散关的山道,共有九十九级台阶,宛如上天梯。当年唐代大诗人王维由此山道前往岭上关隘,曾写下一首有名的《大散关》诗,其中写道:“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可见山道的陡峭和盘旋。岭上的大散关,虽历经战火和岁月的剥蚀,昔日的关楼仍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大散关楼当地又称“敌楼”,是座横开五间、高两层的古建筑,高踞在关道之上,匾额“大散关”三字为行草,遒劲而飘逸,为郭沫若所书。现存的关楼为明代重建,城砖长一尺六寸,宽一尺,厚六寸,一块块平放垒砌而成。显得异常厚实。由于几百年风雨的剥蚀,色泽暗绿深沈,上面苔藓斑驳,一副沧桑模样,二楼屋角的铁马也锈蚀斑斑,在风中发出暗哑的叮咚声,似乎在诉说当年的猬集的箭镞、浴血的鏖战!关楼的北墙绘有巨幅的“大散关图”,为西北林学院的青年画家子元绘制;南墙则是宝鸡文理学院青年画家姚刚、王岚绘制的《抗金图》。“大散关图”上,苍苍莽莽的崇山峻岭之中,大散关横亘岭上,城垣如带,界分南北。关楼更是虎踞其上,俯视迭迭层峦和如梯的关道。它使人想起范仲淹那首《渔家傲》中的名句:“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关楼两边的墙垣和城垛,今已无存,只有零星残破的瓦砾,唯有南端还残存有一烽火台的遗址。台基用青砖砌成,为当年举报敌情所用。据史载,但南宋时期宋金对峙时,从益门镇到秦岭梁沿线筑有八座烽火台,几经沧桑,均已荡然无存,只有大散岭上还存留着断砖残壁。敌楼之北,新建有抗金名将吴玠、吴璘兄弟的雕像。据宋史本传:吴玠(1093-1139),字晋卿,今甘肃静宁人,通兵法,善骑射,北宋末年从军。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曾破金兵于彭原店。受到抗金名将张浚的赏识,任为秦凤副总管兼知凤翔府,抗击金军。宋军富平之败后,他与其弟吴璘把守和尚原,戍守在大散关头,与南侵的金兀术部对峙,当时的凤翔府百姓参军输粮,组成联防,结果一举击败了兀术部的十万精兵,极大的鼓舞了全国的抗金士气。绍兴四年后改守仙人关,后官至四川宣抚使。吴玠去世后,其弟吴璘(1102-1167)接替兄职,继续抗金。曾在高宗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曾收复秦州(今甘肃天水市),因秦桧主和而被迫放弃。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南侵,他率部收复多处州县,两年后又因绍兴和议而放弃。晚年官至太傅,封新安君王。明万历年间编修的《宝鸡县志》,对吴氏兄弟在大散关屡败金兵有着详细而生动的记载。大散关上原有块记载在此抗金的经过和战功的“功德碑”,据当地人说,此碑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捣毁。和尚原上还有座“吴王庙”,凤翔府百姓每逢春秋,必来祭祀,今亦不存。今日的吴玠、吴璘兄弟雕像旁尚有一口古井,曰“龙泉“。究其得名,传说是吴氏兄弟守关时,岭上无水,吴玠拔出佩剑“龙泉”剁地,泉水应声而出,因而得名龙泉。这样的传说也许就是从霍去病、窦宪等类似记载中转嫁的,但却反映出当地百姓对两位民族英雄的尊敬和怀念。
二、走马南郑赋新诗
古大散关不仅是武将立功扬名疆场或是丢乌纱、掉脑袋之地,也因其雄壮巍峨和历史陈迹的众多,成为历代文人放歌题咏之所。三国时的曹操,唐代大诗人王维、岑参、杜甫、李商隐,宋代苏轼、陆游都游历大散关并留下题咏,其中以曹操、苏轼、陆游三人的诗作最多也最著名。
曹操咏大散关的诗篇是《秋胡行》二首中的“其一”:“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人坐盘石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顿。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此诗写于建安十二年(公元207)曹操亲率大军北征并州高并,清晨翻越大散岭时所作。诗人通过反复咏叹,慨叹大散岭之险,以及翻越途中所经受的艰难,典型的体现了曹操诗歌悲凉慷慨的艺术风格。苏轼的诗题曰《题宝鸡县斯飞阁》,是嘉佑七年(公元1062)苏轼任凤翔府通判时作:“西南归路远萧条,倚槛魂飞不可招。野阔牛羊同雁骛,天长草树接云霄。昏昏水气浮山麓,汛汛春风弄麦苗。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斯飞阁亦在大散岭上,位于在大散关之东。毁于战火,今日已重建。诗中描绘了登阁所建的田野春景,着重抒发怀念故乡、误入官场的人生慨叹。同他早期的名作《游金山寺》的主题是一致的。
在历代诗人群中,对大散关留下终生难忘印象,或者说,大散关因人而更知名者,莫过于陆游。宋孝宗干道五年(公元1169),在家赋闲达三年之久的陆游被任命为夔州通判,第二年初夏,陆游带着家眷离开故乡山阴赴任。途径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五省,沿途饱览了长江两岸的山川名胜古籍,“行程一年未曾到,江山万里看无穷”,直到第二年的十月底才到达夔州。从出发日起,诗人每天记日记,形成了一部六卷本的《入蜀记》。《入蜀记》不仅真实的记录了入蜀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笔调新鲜活泼、极富文彩,而且间有考订辨误,很有学术价值。如书中对“下牢关”石刻的考辨,认为“辛亥”乃“乙亥”之误;又如通过实地考辨,断庾亮楼当在鄂州而不在江州,白居易诗、张舜民《南迁录》皆皆信讹传误记。
陆游在夔州任上不到三个月,就受王炎之聘赴南郑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王炎,字公明,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市)人,当时抗金的领袖人物之一,孝宗乾道五年三月,以中大夫参知政事改任四川宣抚使。王炎一到职,就将治所由绵谷(今四川广元市)迁往抗金前沿的南郑(今陕西汉中市),并在南郑沿线积极布防,搜集情报,积粟练兵,延揽人才,图谋恢复大计。陆游在王炎幕府的八个月,是他一生唯一亲临前线、实现其抗金之壮志的难得机会,也是他爱国思想及其创作最辉煌的时期。诗人一到南郑,雄伟险要的大散关就给他留下及其深刻的印象,他在《观大散关图有感》中写到:“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锺义士,可与共壮图。坡陁咸阳城,秦汉之故都。王气浮夕霭,宫室生春芜”。诗人赞颂大散关的壮伟雄峻,首先想到的是它在抗金作战中的价值,是诗人据此以图恢复的壮志:“安得从王师,迅扫迎皇舆。黄河与函谷,四海通舟车”。据他留下的诗文记录,他当时身着戎装,率领将士戍守在大散关头,在风雪之夜布置骑兵突袭敌营,活捉俘虏,以摸清敌情,他还参加过渭水的强渡和大散关的遭遇战。大散关一带,山高林密,当时又是抗金前线,居民稀少,所以时有猛虎出没伤人。为了为民除害,陆游曾在深山密林中手刺猛虎。《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中有四十多篇记述此事,如:“前年从军南山南,夜半驰猎常半酣。玄凶苍兕积如阜,赤手曳虎毛糁糁”(《闻虏乱有感》),当不是妄言。陆游在南郑,还考察了大散关一带“地近函秦气俗豪”的山川形势和民情习俗,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他“却用关中作根本”(《南山行》)的战略思想。他积极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这个进取方略虽得到王炎的赞同,却不见容于朝廷,“画策虽工不见用,悲咤那复从军乐”(《三山杜门作歌》),随着王炎被朝廷召回,幕府解散,陆游在大散关头所呈的收复中原主张终成泡影。
大散关一带的雄关沃野,铁马秋风的军营生活,北方民众的自发抗金、驰寄密报的忠义之举不但进一步激发陆游的爱国热情,影响着陆游的思想性格,也使他的诗歌创作从思想深度到创作风格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诗人后来回顾这种创作思想和风格变化时,曾写了一首有名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诗中写到:“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到了南郑,经历了一段紧张丰富的军中生活后,“诗家三昧忽然见,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诗人的这段记述,不但对研究陆游的创作道路大有裨益,对我们如何提高诗歌创作水平也很有启迪。陆游在南郑的诗作,题材广泛,内容非常丰富,但无论是咏怀、纪游还是友人赠答,其主调仍是抗金之志、报国之情。如在一首纪行诗中,他思考的则是经略中原的用兵主张:“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在一首赠友诗中,表白的则是收复失地的美好前景:“莫作世间儿女啼,明年万里驻安西”(《和高子长参议道中》),甚至看到瀑布,也从中感激到报国之情:“意气忽感激,邂逅成功名”(《蟠龙瀑布》)。
陆游离开南郑后的的三十多年间,不断有诗作回忆这段难忘的军中生活,前后共有三百多篇,其中包括几乎人人能诵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年少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诉衷情》)。这当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南郑期间,曾作过一百多首杂诗,结集为《山南杂诗》,但此诗集已佚。据陆游自己解释,他有次乘船经过望云滩,不小心将这部诗稿坠入水中,遂不传。当今一些学者如傅璇琮、孔凡礼等,皆认为这是托词。因为陆游任职南郑,出自王炎的邀请,两人在军中交往甚密,“南山杂诗”中肯定会有所涉及。王炎在淳熙二年(公元1175)被诬“欺君”而遭罢斥,贬往袁州居住。陆游担心这些诗作会给人以口实,乃自行删除,但在今日流传的《剑南诗稿》中仍可见其痕迹,如这首《怀南郑旧游》:“南山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渴骥奔时书满壁,饿鸱鸣处箭凌风”,其中的宾主自然是指陆游(宾)和王炎(主)两人意气相投,共同读书,一同练武,结下抗金的战斗友谊。“走马南郑赋新诗” 的咏歌对象里,自然会包括这位抗金领袖人物。
只不过由于社会政治 严酷和陆游的过度小心,我们已无法窥其原貌。但大散关一带的军旅生活,是陆游一生唯一的一次亲临抗金前线,也是诗人力图实现自己爱国之志 唯一的一次军事实践。所以这段生活虽仅仅只有八个月,却写下三百多首诗作,而且给诗人留下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历史记忆,诗人晚年将自己 诗稿定名为《剑南诗稿》,文集定名为《渭南文集》,说明他对这段记忆终生难忘!
古大散关图(明·曹宁绘)
大散关下川陕通道(陈友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