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四
临平道中 道潜
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蜒不自由。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江南的风物之美,不但令人向往,也是中国人的骄傲。直到今天,人们还习惯于用“江南”作参照物,来衡量人对大自然的变革的力量和成效,所以“北国江南”、“塞上江南”等名称,也就应运而生。然而,江南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或者说,江南之所以为江南,其景物特征到底是什么呢?这倒真是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南朝丘迟在他的《与陈伯之书》中对江南的描绘,也许最为人乐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诗人用简洁的文字,把江南的春景融和之态,毕现于纸上。在他看来,江南的特点是万紫千红,百鸟鸣唱。白居易的词《忆江南》也是脍灸人口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能不忆江南”。诗人以“江花”如“火”,“江水”似“兰”,尽情地讴歌了江南风景之胜。其色彩的明丽,情感的热烈,真使人叹为观止。此后,在《忆江南》(又名《望江南》)的词牌之下,词家每有佳制,这就无须多举了。
不过,同是画山绣水,不同的诗人却会各有一种眼光,自成一种格局。有的诗人往往专注于万千世界中的一枝一叶,然后又在这一枝一叶中,展现出大自然风格的全貌。也许这样的诗制造的不过是一些“小景”“盆景”,但正因为是“盆景”,所以就要求诗人有精细的心性,灵巧娴熟的技巧。在构图上的匀整和谐和在设色上的独具匠心,往往使这样的诗不但充满了诗情,更有生动的画意,因而这些“尺幅山水”,也就更容易被画家所钟爱。
道潜的这首《临平道中》,就是这样的一首诗。诗写作者五月行走在临平山下所见。风儿习习,蒲叶沙沙,蜻蜓欲停未停,满塘荷花盛开。诗人向人们展示的景观犹如一幅花虫小品,充满了自然的情趣。当时的女画家曹夫人曾据此画出了一幅《临平藕花图》;苏轼也曾把它亲笔抄写下来,刻于石上,由此可见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功。
道潜是宋代著名诗僧。俗姓何,法号妙总大师,别号参寥子,于潜(今浙江临安县)人。生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哲宗元祐(1090)年间。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将他列为历代高僧之一,称他“有标致”。自幼出家。哲宗元祐(1086—1090)中,住杭州智果禅院,爱禅院内清泉,命名为“参寥泉”,并取别号参寥子,赋诗曰:“云崖有浅井,玉醴常半寻,遂名参寥泉,可濯幽人襟”。并作《参寥泉铭》。后因写诗语涉讥刺,被勒令还俗。后得到昭雪,再次削发为僧。徽宗崇宁末(1105)老于江湖。著有《参寥子诗集》。道潜诗风清新流利、风流蕴藉,其成就是宋代诗僧中佼佼者,著名的“九僧”之首惠崇,曾称赞其诗颇似陶渊明:“道潜作诗,追法渊明,其语有逼真处。曰:‘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又曰‘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冷斋夜话》)他也是苏轼的好友,而且两人亦因这首《临平道中》结识并成为好友,道潜亦因苏轼的誉扬而名震海内。据宋人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吴僧道潜,有标致。常自姑苏归西湖,经临平道中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赴官钱塘,过而见之,大称赏。已而相寻于西湖,一见如旧相识。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识之。东坡馔客罢,约而俱来,红庄拥随之。东坡遣一妓前乞诗,潜援笔而成曰: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坐大惊,自是名闻海内”。苏东坡贬在黄州时,他曾去探望。见面后,苏轼拿出士大夫给苏轼的信,信中说“闻日与诗僧相从,岂非隔林仿佛闻机杼者乎。真东山胜游也”。苏轼笑着颂道潜写的“隔林仿佛闻机杼”句,说:“此吾师七字师号”。可见苏轼对道潜的称赞。(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七)宋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也有类似记载,并补充说:“东坡爱其诗,尝称‘无一点蔬笋气味,体制绝似储光羲,非近世诗僧比’”。道潜的这首《临平道中》,就是类似唐代诗人储光羲的田园诗,清新、自然、雅致,无一点世俗气。
临平,即临平山,在今杭州市东北。临平历称藕花洲,自唐以来,历代文人墨客辗转此地,留下咏荷诗词近百余首。苏轼通判钱塘(今杭州市)时,道潜正居住在“智果精舍”,常漫游于杭州市周围,这首诗就是此时所作。
诗写的是临平山初夏之景。但诗人并不从山色着眼,而是在山下水面落笔。这容易使人想见,江南之山,本与水紧密相连。所以写山之诗,却去写水,也正是江南风物特点了。蒲是江南水边常见的水草,高可数尺,叶片细长,受风容易飘动,所以诗人说它在猎猎声中,婆娑起舞,真有点卖弄轻柔的模样。“猎猎”原指风声,源自鲍照《还都道中作》一诗中的“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本意,是指风大。但此处是指受风的蒲草(“风蒲”)发出的声响。和“弄轻柔”相连,则是“沙沙”之声了。同时,诗人既注意于风动蒲草,也就自然会顾及蒲草的上下左右,于是便引出下句“欲立蜻蜒不自由”。
靖蜓欲立,而蒲草不让,物物之间的相谐相谑之趣,正是自然界的勃勃生机的一种表现形式。诗人借助蒲草戏蜻蜒的画面,把人的听觉视觉调动集中在一起,大自然的盎然生机,也就跃然纸上了。杨万里《小池》诗说:“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蜒立上头。”诗所创造渲染的是宁静安谧的气氛,画的是蜻蜓戏荷图,虽然和“欲立蜻蜒下自由”的意境不同,但在表现技巧上,说不定正受了道潜这首诗的启发也未可知。
诗的后二句,镜头由特写拉成大景,以“藕花无数满汀洲”的广阔的画面结束。空间由眼前脚下延伸到眼外以至无际天边,而且顺势点出时间是在五月,这样,暖的色调(五月里的藕花、蜻蜒、蒲草)加上广阔的空间,就使诗的气象明丽而清远起来。这自然又会使人想起杨万里的另一首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首诗以鲜艳的红绿两色,点染在广袤的湖面之上,画面是直接展示的。而道潜这首诗中的画面,却从蜻蜒开始徐徐展开,因而更使人觉得余味无穷。
宋诗区别于唐诗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宋诗更重视对画意的表现。考其原因,或许是宋代绘画特别发达,而许多知名作家又每兼具画家和诗人两种身份的缘故(顺便应该提到,宋代的题画诗也较之前代更为发达)。苏轼、米芾诸人固不必说,即如张公庠《道中》:“一年春色已成空,拥鼻微吟半醉中。夹路桃花新雨过,马蹄无处避残红”;郑獬《绝句》:“田家汩汩水流浑,一树高花明远村。云意不知残照好,却将微雨送黄昏”;武衍《湖边》:“日日湖边上小车,要寻红紫醉年华。东风合与春料理,忍把轻寒瘦杏花”;李显卿《溪行》:“枯木扶疏夹道旁,野梅倒影浸寒塘。朝阳不到溪湾处,留得横桥一板霜”;法具《东山》:“窗中远看眉黛绿,尽是当年歌吹愁。鸟语夕阳人不见,蔷薇花暗小江流”等,都描写精工,诗中有画。道潜这首诗写蒲苇受风的声形,写蜻蜓在蒲苇上站立不稳的姿态,写临平山下,经行之处满眼盛开的荷花,也是充满浓重的画意,表现了宋诗在这一方面的典型特征。但是,诗人们所追求的诗中有画,并不是诗等于画,而是诗画相通,特色兼具。因为,一般说来,诗是动态艺术,画是静态艺术。此诗虽有画意,但强调了自然景物的声形、姿态,仍带有诗的特点,是二者完美结合的典范。所以,苏轼作为对诗画都非常内行的作家,一见此诗,就为之激赏,要“为写而刻诸石”,善丹青的宗室曹夫人还根据诗意画了一幅《临平藕花图》(明·陈继儒《珍珠船》卷二)
此诗描写五月仲夏临平山下水边风光,是“诗中有画”的佳作。首句推出一个近景:一片水边的蒲草,在风中翩翩起舞,好像是在表现自己轻柔的舞姿。次句,突出描写一只或数只蜻蜓,因风吹蒲动,想要站在蒲草上,总是身不由己,站不住。蜻蜓与风蒲仿佛在互相争戏,颇有风趣。第三句,承上启下,宛转变化,补叙出前两句所写风景的时间、地点、位置,也为结句的写景作了交代和铺垫。第四句,于风蒲背后展开自近到远的风景:在山下道路两边,一望无际的荷花开满了水面,鲜明地表现出夏日江南水乡清丽动人的景色。至此,一幅大小映衬、远近有致、动静相生、工笔与写意相结合的图画,便清晰而富有层次地展现在大家眼前。诗歌无一句一字抒情,却在所写景物中让读者感受到内心的闲适以及对热爱大自然的情感。诗人把蒲草拟人化了,写得它像有知觉、有感情似的,在有意卖弄它的轻柔。蜻蜓欲立又不能自由停立的瞬间姿态,也写得很传神。作者静中写动,以动衬静的艺术技巧,十分高超。但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画面中只有山水,而且只有山水的细部:蜻蜓、山道、藕花;山道上没有行人,藕花见也没有多数诗中常见的“荷叶罗裙一色裁”的采菱女和歌声,这固然与道潜的身份和他的性格有关,它是位僧人,性格又很偏狭,厌恶俗世俗人,因此士大夫多与之疏远。宋人魏庆之在《诗人玉屑》说他“性褊,憎凡子如仇。尝作诗曰:‘去岁春风上国行,烂窥红紫厌平生。而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士论以此少之”。另外,这也与宋代文人画派的审美倾向有关。苏轼、文同、惠崇、黄庭坚等文人画的代表作家多作抒情小景和古木窠石等山水小品,画风精臻,意在突出自然景物中蕴藏的优美意境,强调其中的诗意,力求做到“诗中有画”如受到苏轼称赞的惠崇的《春江晚景》,受到黄庭坚称赞的《烟雨归雁》,宋室贵族赵令穰的小景清丽幽雅,其《湖庄清夏》用柳树湖水写出水乡隐居之和平恬静与幽情美趣;梁师闵《芦汀密雪》,赵士雪《湘乡小景》也皆以禽鸟为主。宋代巨匠马远专门画山水、林木、禽鸟的细部,被称为“马一角”。前面说到当时的著名画家曹夫人根据诗意画了一幅《临平藕花图》,其实,道潜的这首诗正是受了赵氏宗室曹夫人文人写意画的影响。释道潜有《观曹夫人画三首》:“野水平林渺不穷,雪翻鸥鹭点晴空。洞房岂识江湖趣,意象冥将造化同”;“华屋生知世胄荣,谁教天付与多能。西风白草牛羊晚,隐见横岗一两层”;“临平山下藕花洲,旁引官河一带流。两棹风帆有无处,笔端须与细冥收”最后一首更是直接提到“临平山下藕花洲”,并有小注“尝许作临平藕花图”。而事后曹夫人果然应约作了幅《临平藕花图》。这是时代诗画互相影响和共通的又一实证。
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
附 录:
《诗人玉屑》卷二十 宋·魏庆之
吴僧道潜,有标致。常自姑苏归西湖,经临平道中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赴官钱塘,过而见之,大称赏。已而相寻于西湖,一见如旧相识。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识之。东坡馔客罢,约而俱来,红妆拥随之。东坡遣一妓前乞诗,潜援笔而成曰:“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坐大惊,自是名闻海内。然性褊,憎凡子如仇。尝作诗曰:“去岁春风上国行,烂窥红紫厌平生。而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士论以此少之。道潜作诗,追法渊明,其语有逼真处。曰:“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又曰:“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在翠微”。〔渔隐曰:余细味之,句格固佳,但不类渊明,岂得谓之逼真。若东坡和陶诗: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此方是逼真处。惠洪不善评诗,不足凭也。〕时从东坡在黄州,士大夫以书抵坡曰:“闻日与诗僧相从,岂非隔林仿佛闻机杼者乎?真东山胜游也”。坡以书示潜,诵前句笑曰:“此吾师七字师号”。
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十二·道僧门(同上)
《梦粱录》卷十七 宋·吴自牧
道潜字参寥,尝与苏东坡、秦少游两先生为密友,曾咏《临平绝句》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东坡守杭时,道潜入智果精舍,赋诗曰:“云崖有浅井,玉醴常半寻,遂名参寥泉,可濯幽人襟”。又作《参寥泉铭》,记之岁月。东坡爱其诗,尝称“无一点蔬笋气味,体制绝似储光羲,非近世诗僧比”崇宁末老于江湖,既示寂,有诗行于世,句句清绝可爱,法号曰妙总大师。
《尧山堂外纪》卷五十三 明·蒋一葵
参寥以“临平绝句”见知于东坡。其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时宗妇曹夫人者善丹青,遂作《临平藕花图》行世。
苏子瞻在徐州,参寥子自钱塘访之,酒中,子瞻令官妓马娉娉乞诗于参寥,参寥口占云:“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粘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子瞻喜曰:“予尝见柳絮落泥中,谓可入诗料,不意此老收得”。
东坡在黄州,梦参寥诵所作新诗曰:“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梦中曰:“火固新矣,泉何故新?答曰:“俗以清明日淘井”。
《西湖游览志馀》卷十四 明·田汝成
参寥者,於潜人,出家智果寺。其见知于东坡也,以临平绝句。宗妇曹夫人者,善丹青,遂作《临平藕花图》,当时崇诵可知矣。其他小诗,亦清新可赏。其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湖上晚归》诗云:“漾舟归路兴何赊。水木低凉一道斜。菱蔓蒹葭都卷尽,芙蓉烂熳独开花”;又云:“云披霞卷仰昭回,试望翻经古石台。应有秋香生桂树,吹风肯傍暮船来”;《访勤上人》诗:“断桥苍壁倚溪斜,赤叶枫林噪晚鸦。可怕岭云埋径路,会寻流水到君家”;《戏招李无悔秀才》诗:“淋漓一雨过秋山,洗出西湖小霁天。炯炯鱼鳞含倒景,飘飘羊角卷荒阡。野塘白芡珠盈斗,幽浦红蕖锦绕船。冷炙残杯当已厌,好来波际弄婵娟”;《次韵吴承老推官观开西湖》诗:“伟人谋议不求多,事定纷纷自唯阿。尽放龟鱼还绿净,肯容萧苇障前坡。一朝美事谁能纪,百尺苍厓尚可磨。天上列星当亦喜,月明时下浴晴波”。如此数首,庶几能远尘俗者。
《珍珠船》卷二 明·陈继儒
参寥子,秦少游与之友,以契许。尝在临平道中,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乱汀洲”东坡一见,为写而刻诸石。宗妇曹夫人,善丹青,作《临平藕花图》
《玉台画史》宫掖
释道潜《观曹夫人画》三首:“野水平林渺不穷,雪翻鸥鹭点晴空。洞房岂识江湖趣,意象冥将造化同”;“华屋生知世胄荣,谁教天付与多能。西风白草牛羊晚,隐见横岗一两层”;“临平山下藕花洲,旁引官河一带流。两棹风帆有无处,笔端须与细冥收”〔尝许作临平藕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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