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八
【越调】平湖乐·尧庙社日 王恽
社坛烟淡散林鸦,把酒观多稼。霹雳弦声斗高下,笑喧哗,壤歌亭外山如画。朝来致有,西山爽气,不羡日夕佳。
王恽(1227-1304年),字仲谋,号秋涧,卫州路汲县(今河南卫辉市)人。元朝著名学者、诗人兼政治家。元世祖中统元年(1260)姚枢宣抚东平,辟王恽为详仪官,擢为中书省详定官。二年春转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至元五年(1268)迁御史台,后拜监察御使。接着出历河南、河北、山东、福建等地方官。至元九年又召回京师授承直郎,十四年除翰林待制拜朝列大夫,二十九年授翰林学士、嘉议大夫。元贞元年(1295)加通政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成宗大德八年(1304)卒在汲县去世,终年七十八岁。赠翰林学士承旨资善大夫,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元史》卷一百六十七有传。
王恽一生仕宦,刚直不阿,清贫守职,好学善文,成为元世祖忽必烈、元裕宗真金和元成宗皇帝铁穆耳三代著名谏臣。他20岁时曾拜访一代文宗元好问,颇受称赞。为文不蹈袭前人,独步当时。其书法遒婉,与东鲁王博文、渤海王旭齐。他的不少诗流露出对贫苦人民的同情,如《挽漕篇》、《农里叹》等。而有些诗则寄寓了政治上的感慨,如《禹庙》等。王恽的词,清丽雅正,平易通达,风格接近苏轼、辛弃疾。从内容上看,他的词可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词中,多含沧桑之感,这是由于王恽6岁时金亡,40多岁宋亡,时势动荡,加之他前期在官场里,“似田间秧马”,用舍由人,并不得志。到了后期,由于元朝统一南北,局势大定,“人安米贱”,其晚年作品表现为和平淡雅,个人抒情和应酬之作较多,过着“对酒当歌须适意”的散淡生活。
著有《相鉴》五十卷,《汲郡志》十五卷,《秋涧先生大全集》一百卷。词曲作品有《秋涧乐府》其中有小令11首。其代表作有【越调·平湖乐】、【双调·沉醉东风】等。
元代作曲家有种很有趣的创作现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刚肠嫉恶,面对惨淡的人生;在杂剧中也可以抨击现实、同情民生疾苦,积极干预省生活。但在陶写心情的散曲中,往往变成另一幅面目:或是否定人间一切功过是非,宣扬及时行乐、得过且过;或是消极避世,在乡居和山水中寻求人生的归宿。比起言志的诗和言情的词之间差别,上述的差别更大,甚至一些元代最杰出的散曲作家也不例外。如关汉卿,在杂剧中可以写出《窦娥冤》、《望江亭》,抨击官府权贵草菅人命、蝇营狗苟,为下层妇女的悲惨命运发出沉痛的呐喊。但在散曲中,即使是在那首著名的散曲【南吕·一枝花·不服老】,在狂放高傲,声称是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后,表现的则是玩世不恭:“花中消遣,酒内忘忧”,“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容,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我翫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马致远的【双调·夜行船】更集中代表了元代散曲作家对社会人生、功名得失的看法:
百岁光阴如梦蝶⑴,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元代散曲家的这种人生态度与生活旨归,一方面是元初当权者不重视文化、不重视知识分子的必然结果。元初文人看到自己在社会上无足轻重,无法实现自我价值,当然也就会造成价值观的失落。但另一方面,用这种方式来排遣自己的沮丧,发泄人生的积郁,也只会使人生更加灰色,价值观更进一步跌落。
但我们在王恽的这首《平湖乐》中,却看到另一番景象,另一种心态。曲中描绘了尧庙社日祭灶神的一片欢乐景象,表现了农民丰收后的喜悦和山村朴厚的民风,也反映了作者对生活的态度,不是冷漠倦怠而是热切关注。曲作者甚至公开表白自己不羡归隐的积极用世精神,与他在朝清贫守职,作为元世祖忽必烈、元裕宗真金和元成宗皇帝铁穆耳三代著名谏臣的身份完全一致,其情调和旨归在元人散曲中也独具一格。
此曲的题目是“尧庙社日”。尧庙即是我国转说中唐尧的祭庙,在山西平阳县境内。王恽此时正担任平阳路(治所在今陕西山西临汾市)判。平阳相传是唐尧建都之地。此曲就是写作者在此地视察农桑时在尧庙社日所见。所谓社日是中国传统中农村祭灶神的日子。一年两次分别在春天和秋天,叫做春社和秋社。祭灶不仅是对年岁的祝祷、丰收的谢祭,也是借这个节日来欢庆一番,作为春种秋收紧张劳作后的休息和娱乐,所以社日中最热闹的场面不是祭祀,而是祭灶后的宴饮和娱乐。此时,各村的演出队伍开始竞技,挨村串户作各种类型的表演和竞赛。大人小孩则尾随其后奔走观看。赛后则举行集体欢宴,扶醉而归。所以诗人们在描绘社日时,往往瞄准的也是这祭灶后的宴饮和娱乐场面,当然手法也各自不同:
一种是对该场面进行正面描述,如宋人杨万里的《观社》
作社朝祠有足观,山农祈福更迎年。
忽然箫鼓来何处?走煞儿童最可怜。
虎头豹面时自顾,野讴市舞各争妍。
王侯将相饶尊贵,不博渠侬一晌癫。
另一种是侧面落笔,透过一两个典型细节来暗示丰收后农村的安泰和富足,如唐人王驾的《社日》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王恽的这首《平湖乐》则介乎其中,兼用上述两种手法,既把时间、场面选择在祭祀之后,又着重于侧面落笔,着重于作者主观感慨的抒发,又有社日中最精彩的竞技场面的正面描述。先面试做简析:
此曲的开篇就是社祭已毕:“社坛烟淡散林鸦”。社祭之后,祭坛上的香烟渐渐变淡,林中前来争食祭肉的乌鸦也纷纷散去。现在,该是轮到村民们自己来饮酒作乐了。当然,饮酒作乐的前提是人寿年丰,有酒可饮,有心情去饮。所以曲作者紧接着交代:“把酒观多稼”。“多稼”一词出自《诗经·小雅·大田》:“大田多稼,既种既戒”。原指庄稼面积之广。后世多以指代丰收。一年的辛勤劳动终于赢来好收成,这自然要感谢苍天。但面对丰收的稻垜黍堆,端起酒杯品尝社酒,也是在品尝丰收的喜悦吧!所以“把酒观多稼”句,把村民们丰收的喜悦,心理上的踏实、慰藉和悠悠然,都形象地再现出来。当然,作者关心农桑,与民同乐的生活情趣也从中得以流露。要知道,作为平阳路判,他这次就是下乡来视察农桑的啊!
“霹雳弦声斗高下”以下几句则是对村民们竞技场面的正面描述,选择的是山歌比赛这个极其欢乐的小镜头:“霹雳弦”指上的琴弦。霹雳琴,是极为精美的古琴,是用遭雷击的枯桐制造而得此名。唐人柳宗元曾写过一首诗赞美此琴,说:“霹雳琴,零陵湘水西震馀枯桐之为也。始枯桐生石上,说者言有蛟龙伏其窾,一夕暴震,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硿然,倒卧道上。超道人闻,取以为三琴。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为异。是琴也,既良且异,合而为美,天下将不可载焉。辞曰:‘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龙伏之灵,震焚之奇。既良而异,爰合其美。超实为之,赞者柳子’”。其实,村社中自然不会有如此名贵之霹雳琴。就像采桑女秦罗敷不会有“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类名贵的服饰,被赶出焦家的刘兰芝更不会
有“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这类穿戴一样,这是民歌常用的夸饰手法。王恽在此是对这类民歌常用手法的袭用。不过是夸饰琴声之美,描绘村民们琴声争唱山歌,此起彼伏。“斗高下”,既有各自表演一争高低这种竞赛形式,也有“对歌”这种民间常采用的斗智慧、斗口才的竞赛形式。其结果是台上高歌不绝,台下笑声不断,台上台下一片欢乐气氛。作者捕捉这种欢乐,咏歌这种欢乐,他本人的愉悦之情自然也从中得到充分流露。
曲作者在完成这个特写后又把镜头推远,由人事到山水,手法也由动变静——“壤歌亭外山如画”。由“击壤歌”而得名。相传唐尧时有一位老人边吃东西便以杖击地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曲作者在此特意点出“壤歌亭”,说明作者不是在如实描绘现实生活中的实景,而是意在宣扬《击壤歌》所流露的旨趣,也是在暗示社日之乐的真正内涵和作者之所以要咏歌的原因:《击壤歌》的主旨在于强调自食其力、醇厚古朴的民风,今天的社日之乐也在于村民们靠自己的双手赢来了丰收,丰收之后又纵情欢歌醉舞,没有任何机务之心,没有任何世俗的酬酢,简直是回到了民风古朴的唐尧之世,这也是作者刻意要咏歌的原因。作为一位当地百姓的父母官,从中大概也有为政的自得和慰藉吧!北宋庆历年间,欧阳修因支持改革而遭到守旧派的攻讦,被贬为滁州太守。到滁的第二年写了篇有名的《醉翁亭记》,记中没有流露丝毫的无端被贬的之怨、之愤,相反却大写特写居于期间之乐:四时之乐、滁人之乐、宾客之乐、禽鸟之乐。这固然反映出这位政治家对无端被贬不以为意的旷达情怀,当我们从这幅众乐图中也看到他的自负和治滁政绩的自诩吧。王恽自然无法同欧阳修相比,但曲中流露的感情应当说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从构图上看,“霹雳”三句也很有特色:“霹雳弦声斗高下,笑喧哗”是近景,是个特写镜头;“壤歌亭外山如画”是个远景,是个广镜头;“霹雳弦声斗高下,笑喧哗”是个社会画面,“壤歌亭外山如画,西山爽气”是个山水画面;“霹雳弦声斗高下,笑喧哗”写的是琴声、歌声、笑声,是听觉,是动景;“壤歌亭外山如画,西山爽气”写亭外美景,山间晴岚,是视觉,是静景。这样远近交错、动静搭配、视听结合,自然、社会交融,把山村社日的欢乐,民风的朴厚,表现得既生动,涵盖又很广。同时,曲作者的激赏愉悦之情,积极用世的生活态度也表现得很突出、很充分。这样,接下来三句的结论和表态:“朝来致有,西山爽气,不羡日夕佳”也就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了。“日夕佳”源自陶渊明的《饮酒》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思是说鸟在日落之际尚知飞返山林,人为什么要留恋世俗、迷途而不知返呢?陶渊明在此宣扬的是归隐之旨、高洁之趣,这也是元代散曲家所乐道的意境和旨归,如“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旁人笑我”(卢挚《双调·沉醉东风》);“碧天边岩穴归云,白鹭一行飞去。便芒鞋竹杖行春,问底是青帘舞处”(冯子振《鹦鹉曲》)。但王恽不同,他公开表白“不羡日夕佳”,爱的是与之相反的“朝来致有,西山爽气”。此句原出《世说新语》,王子猷为大都督桓冲的骑兵参军,为人生性简傲,不屑理事。桓冲有次对他说:你来都督府也有些时日了,应该做点事了。王子猷都懒得搭理,手托着腮,眼望着窗外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王恽在此引此典故,倒不是要显示简傲,而是以典对典,用“朝来爽气”对“山气日夕佳”,来表达不同的人生选择:不是羡慕归隐而是选择与民同乐,不是淡泊世情而是积极用世。正是从这一角度,我们说此曲不同于元人小令的普遍志趣,表现出鲜明的特色。
附 录:
《元史纪事本末》卷七 明·陈邦瞻
王恽曰:“著激于义,捐一身为天下除害”。事既露,不去,自缚诣司败,以至临命,气不少挫,视死如归。诚杀身成名,死而不悔者也。律以《春秋》诛乱臣贼子之法,不以义与之可乎!
王恽上《政事书》,首言议宪章以一政体,曰:“法者,辅治之具,一日阙则不可。君操于上,永作成宪。吏承于下,遵为定式。民晓其法,易避而难犯。若周之三典,汉之九章是也。今国家有天下六十余年,小大之法,尚无定议。内而宪台天子之执法,外而廉司州郡之法吏,是皆司理之官,而无所守之法,犹有医而无药也。至平刑议断,旋施为理,未免有酌量准拟之差,彼此轻重之异。臣愚谓宜将累朝圣训,与中统迄今条格,通行议拟,参而用之,与百姓更始。如是则法无二门,轻重适当,吏安所守,民知所避,而天下治矣”。帝(忽必烈)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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