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三

忆钱塘江忆钱塘江 李觏

昔年乘醉举归帆,隐隐山前曰半衔。
好是满江涵反照,水仙齐着淡红衫。

  李觏(1009—1059),字泰伯,南城(今江西抚州资溪县高阜镇)人,住县城北街瑾睦坊,李觏在此地创建盱江书院,人称盱江先生。北宋时期一位重要的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改革家。家世寒微,自称“南城小民”。但能刻苦自励、奋发向学、勤于著述,以求康国济民。自幼聪颖好学。5岁知声律、习字书,10岁通诗文,20岁以后文章渐享盛名,为人俊辩能文,举茂才异等不中,仕途渺茫。从此退居家中,奉养老母,潜心著述。于庆历三年(1043)受郡守之请在南城盱江边上创办“盱江书院”,开课授徒,慕名求学者常有数百人。李觏博学通识,尤长于礼。他不拘泥于汉、唐诸儒的旧说,敢于抒发己见,推理经义,“为盱江一时儒宗”,人称“盱江先生”。曾巩和任过御史要职的邓润甫等,都是他的高徒。范仲淹于皇佑元年(1049)上书,称李觏“讲论六经,辩博明达,释然见圣人之旨;著书立言,有孟轲、扬雄之风”。经范仲淹、余靖等人多次举荐,乃授为太学助教,历任太学说书、海门(今江苏海门)主簿、太学直讲等职。晚年得范仲淹、余靖等推荐,任太学助教、直讲。后人称他为“李直讲”。嘉佑四年(1059)权同管勾太学,以迁葬祖母,请假回乡,八月病逝于家,享年51岁,葬于凤凰山麓。

  李觏一生著述宏富,生前自编《退居类稿》12卷,《皇佑续稿》8卷。其门生邓润甫为其辑有《后集》6卷。现存有《直讲李先生文集》(又称《盱江先生全集》)37卷。1981年,中华书局整理、校点出版了《李觏集》,全集共37万字。

  后世人对李觏益加仰重。宋高宗绍兴年间,南城建十贤楼、四贤堂,李觏与陈彭年等共祀,并于郡学大成殿绘李觏像以风后学。理宗宝佑二年(1254年),立兴文堂以祀之。明成化元年(1465年),建昌新建李泰伯祠堂;成化八年,特旨准左赞状重修李觏墓。今资溪县建有泰伯公园,李觏纪念馆,塑有李觏雕像。现存资溪嵩市镇三口村的李氏家庙乃清代李氏后裔所建,悬有“理学开宗”的巨幅匾额。

  李觏在政治思想上主张改革,反对道学家不许谈“利”、“欲”的虚伪说教;主张“量入为出”的财政政策,重视发展生产;主张锄荑豪强才,“限人占田”,以防土地不均;主张将过多的工商业者和道士、和尚、巫医卜相、倡优等“冗者”驱之归农,以增加农业劳力。他的许多思想给予范仲淹“庆历新政”理论上的支持,又是后来王安石“变法”的思想渊源。王安石与他也有交往,其《答王景山书》一文中就提到过自己曾采纳过李觏的意见,而邓润甫更是积极参与了王安石变法。

  其哲学思想有唯物主义因素,认为五行万物是阴阳二气之会合。学术上以儒学为宗,反对佛、道二教,是庆历之际排佛、道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由于重经世实李用,在经学卜李觏颇重《礼》学。《礼论》、《周礼致太平论》和《庆历民言》等是其思想和学术的代表作,王安石后来作《周礼新义》不无影响。由于重实用,所以李觏反对孟子,著有《常语》以驳孟子思想,反对所谓的“重义轻”,认为“焉仁义而不利者乎?”(《李觏集·原文》)成为宋学中“非孟”思潮的驱者。李觏著作有《盱江文集》,今有校勘标点本《李觏集》,其中。

  李觏不仅是一位思想家,而且还是一位文章家。他主张文以经世、致用为贵,所以他的文章内容比较充实。即使是解经之作,也常常以古说今,有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潜书》十五篇,即是出于“愤吊世故,警宪邦国”(《潜书序》),“以康国济民为意”(《上孙寺丞书》),纂写而成。《庆历民言》三十篇,更是“言言药石,字字规戒”的为民请命之作,人称“红国之书”。这些政论文章,大胆地指责时弊,阐发己见,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和战斗性。李觏的其他散文,如书信、志铭、碑、记等,也都写得通达有识,逻辑性强,为人们所称道。在这些文章的字里行间,他的用世思想时有流露。他的《袁州州学记》,起语不落俗套,立论警切,结构严谨,文笔稳健,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名作。前人称他“著书立言,有孟轲、扬雄之风”(《范仲淹荐李觏疏》)。”在北宋欧阳(修)、曾(巩)、王(安石)间,别成一家”(《宋元学案补遗》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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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资溪公园内今李觏塑像;右:日黎川城南篁竹的风月亭李觏当年读书处

  李觏不仅是位思想家、政治改革家,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受了些韩愈、皮日休、陆龟蒙等的影响,意思和词句往往都很奇特,跟王令的诗算得宋代在语言上最为尖新。即使是酬唱之作,也有不少充实的现实内容的诗篇。如“根生但为松,翼飞但为风。王侯尚可轻,道义本来重”(《寄怀》),重道义而爵禄字句质朴,出语自然;“居官无藉手,选部岂知贤?廉善虽由己,亨通亦在天”(《送张评事》),揭露了当时吏治的黑暗。由于他关心国计民生,加上自己政治上的不得志,又长期生活在农村,所以,也写了一些批判时政,反映农民疾苦的诗,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满和对人民的同情。如《村行》《感事》、《哀老妇》诸篇。

  李觏诗作,以七言绝句成就最高。清代诗论家王士祯在《居易录》中曾称赞李觏的《王方平》、《璧月》、《梁元帝》、《关僧还庐山》和《忆钱塘江》五首绝句“风致似义山”。《四库全书总目》也认为除《梁元帝》一首“不免伧父面目”外,“余皆不愧所称,亦可谓渊明之赋《闲情》矣。”这首《忆钱塘江》即是王士祯所称道的类似李商隐风情摇曳、精工别致的七绝佳作。

  杭州城南入海的一段浙江,称钱塘江。钱塘江水面宽阔,两岸物丰,自古就是诗人游览吟咏的对象,所以给钱塘江描图绘影的诗文,自然就会不在少数。但历来写钱塘江的诗,多以其声势不凡的钱塘潮为题材,所以一提起钱塘江,人们也容易想到钱江潮;一想到钱江潮,也就自然想见它的“鲜飚出海鱼龙气,晴雪喷山雷鼓声”(朱庆馀《观涛》诗)的壮丽恢宏的逼人气象。但李觏的这首《忆钱塘江》,却独辟蹊径,与众不同。诗人在诗中不写气势恢宏的钱塘江潮,而以“醉”这一传神的诗眼统摄全篇,形象生动地反映了醉眼中夕阳映照下的钱塘江奇景。而且十分少见地从“静态”的角度去描绘钱塘江美景,这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诗的前两句“昔年乘醉举归帆,隐隐山前日半衔”,写诗人当年乘醉行船归来,一路观赏着钱塘江傍晚的美景。首句中的“昔年”二字,紧扣诗题的“忆”,表明诗人是凭自己的记忆来描绘他当年观赏钱塘江之奇景的;“乘醉”二字则告诉人们他当年是醉眼赏景的。正因为诗人是醉眼赏景,所以他放眼望去,隐隐约约地看到夕阳西下,一半已隐身匿迹,另一半还悬挂在山头上,仿佛山口衔着半个夕阳似的。次句中的“隐隐”、“衔”诸语下得颇为精妙,很切合诗人醉眼赏景的特点。“举”,高挂的意思;“归”,回返的意思。想来,这次过钱塘江是诗人游览钱塘的回归之行。大概这一次的旅行留给诗人的印象太深,虽事隔有年,仍不能忘怀。

  从“乘醉”和“举”看来,诗人当时的旅途心情是十分惬意的。唐人王湾《次北固山下》曾云:“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从情感的表述上看,正与此句同调。因为水上行舟,称心如意莫过于“一帆风顺”,“举帆”敢“醉”,正说明当时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客观环境的宁静,决定了诗人心情的适意,诗人的适意,又决定了诗的旋律的舒缓,所以,“醉”字对于全诗的情感的规定性,是要仔细玩味的。

  但“醉”字的意义还不仅如此。从下面的景物描写来看,它又是整个画面的构图和设色的出发点。因为“醉”,看山也就“隐隐”,看日也就半“衔”。所以,仅仅从实处去理解“隐隐”是对江面空阔的一种暗示,“日半衔”是指夕阳西沉,只留一半余晖,这是不够的,因为这首诗强调的并不是画面的现实性而是虚拟性,诗人在画面中更多的是寄托着某种情绪和理想。这充分表现在诗的后两句“好是满江涵返照,水仙齐着淡红衫”之中。

  “好是”意谓:钱塘江江面的宽阔,江上夕照的晚景已是很动人的了,但是,最好的景色还在后头呢!你看,夕阳染红了江水,映红了船帆。于是,大江上缓缓行动着帆阵,简直象一群身着淡红衫的仙女在轻移莲步!这些“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的美人,踏水凌波,翩翩而米,这景象难道不是特别动人吗!把被夕阳照射下的船帆比为身着淡红衫的水仙,这种想象和比喻是奇特的,这首诗艺术形象塑造的成功,也确实得力于这两句诗中的新颖的比喻。这里,诗人先以“好是”二字提示下文将拓深诗的意境;继而,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返照入江的情景;最后,则展开想象的翅膀,以“水仙齐着淡红衫”奇妙的比喻艺术地再现了夕阳辉映点点白帆的奇景。这两句诗亦实亦虚,虚实相间,也完全切合诗人醉眼观赏醉景–令人陶醉的钱塘江奇景的特点,体现了作者的奇思异想。我们知道,构成比喻的双方,是必须有相似点的,否则就不自然贴切,就会失真。夕照之下的远远近近的船帆,因被映成淡红色而使人联想到女子,这是因为二者在外观上颜色的相近。然而身着淡红衫的女子所给人的美感,仍比较一般,所以诗人进一步用“水仙”以状其形,原因是船在水上迤逦而行的动态颇有一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曹植《洛神赋》)的风韵。但“水仙”本是虚无,纯是虚拟的形象’所以,由淡红帆联想到女子的淡红衫,再想象到“水仙齐着淡红衫”,这就比仅仅以某一个“相似点”设比,要生动形象得多了,诗的前二句在静态描写中寓藏动意,后二句在动态描写中又饱含静意,整个意境也就更显深厚,更加耐人寻味。这是一首缘情写景,因情设景約山水诗,浪漫主义色彩也就比较浓厚。高远辽阔的江面构图,夕阳晚照的淡红桔黄的设色,水仙凌波微步的动态感既然都是诗人“醉眼朦胧”中的景象,那么迷蒙奇幻空灵,也正是这首诗所要追求的美学效果。

  然而奇特的想象和比喻,也未必就一定会产生出诗的神秘气氛。用同样的手段,有的诗的现实感依然是十分鲜明的,如雍陶的《题君山》,就可以作为一个例证:

  风波不动影沉沉,翠色金微碧色深。应是水仙梳洗处,一螺青黛镜中心。

  这首诗也是以其想象丰富、比喻巧妙而闻名的。它在一派静谧的气氛中勾划出洞庭山的倩影。诗人写湖中之山、水中之影,想象出湖面犹如明镜,君山在湖中的倒影是水仙(即舜妃)的发髻在湖上的反映。这种侧面描写的手法,虽然也在表现湖光山色的神奇,但由于诗中选词造语的明白具体,比喻的双方使人一目了然,所以虽觉景色神奇,但并无迷离之感。就风格来说,它的清新婉丽和李觏这首诗的恢宏倜傥,也是不难分辨的。

  李觏是个思想家,但他的一些艺术观也很值得重视。他在《遣兴》诗中说:“境入东南处处清,不因辞客不传名。屈平岂要江山助,却是江山遇屈平。”可见他认为艺术美可以高于自然美。正因为如此,他很重视艺术技巧和意境的开发,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和成就,否定了西崑体的唯美主义倾向。《宋诗钞.盱江集钞》说他的诗“雄劲。有气焰,用意出入”,即使从他的这首小诗来看,这种评价也不算夸张。

  附

《拊掌录》 元怀

  李覯,字泰伯,旴江人,贤而有文章。苏子瞻诸公极推重之。素不喜佛,不喜孟子,好饮酒,作古文弥佳。一日,有达官送酒数斗,泰伯家酿亦熟,然性介僻,不与人往还。一士人知其富有酒,然无计得饮,乃作诗数首骂孟子。其一云“完廪捐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李见诗,大喜,留连数日,所与谈莫非骂孟子也。无何,酒尽,乃辞去。既而又有寄酒者,士人闻之,再往,作《仁义正论》三篇,大率皆诋释氏。李览之,笑云“公文采甚奇,但前次被公吃了酒,后极索寞。今次不敢相留,留此酒以自遣怀”。闻者大笑。

《青箱杂记》卷七 宋·吴处厚

  诗以言志,言以知物,信不诬矣。江南李覯,通经术,有文章,应大科,召试第一。尝作诗曰“人言日落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堪恨碧山相掩映,碧山还被暮云遮”。识者曰:“观此诗意,有重重障碍,李君恐时命不偶”,后竟如其言。又陈文惠公未达时,尝作诗曰:“千里好山云乍敛,一楼明月雨初晴”,观此诗意,与李君异矣。然则文惠致位宰相,寿余八十,不亦宜乎。

《尧山堂外纪》卷四十九 明·蒋一葵

  李泰伯素不喜《孟子》,时有一士人颇滑稽而饕餮,闻有馈李酒者,欲以计求之,因投所业诗数篇,其首章乃《非孟》诗也,诗曰“焚廪捐阶事可咍,孟轲深信不知非。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李喜甚,留饮连日,酒尽方去。他日,士人又闻有馈李酒者,复著论一篇,名曰《疑孟》,投之,李读毕谓曰:“前此酒本拟留作数日计,君至一饮遽尽,旬余殊索寞。公之论固佳,此酒不可复得也”。士人觖望逡巡而退。

  李泰伯一日与处士陈烈同赴蔡君谟饮。君谟以营妓佐酒,烈已不乐。酒行,众妓方歌,烈并酒掷于案上,作惶惧状,逾墙攀木而遁。时泰伯坐上赋诗云:“七闽山水掌中窥,乘兴登临对落晖。谁在画楼酤酒处。几多鸣虏送潮归。晴来海色依稀见,醉后乡心积渐微。山鸟不知红粉乐,一声檀板便惊飞”。烈闻之,遂投牒云:“李覯本无士行,辄簉宾筵,诋释氏为妖胡,指孟轲为非圣。按吾圣经云:非圣人者无法。合依名教,肆诸市朝”。君谟览牒笑谓来者云:“传语先生,今后不使弟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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