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六

【南吕·金字经】宿邯郸驿站 卢挚

  梦中邯郸道,又来走这遭,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时自嘲,虚名无处逃。  谁惊觉?晓霜侵鬓毛。

  人生如梦,这是中国古典诗文反复咏歌的一个主题。究其本源,大概是出于对生的留恋和功名利禄的占有和追求。占有不到,追求不着,自然会产生一种虚幻感。即使功成名就,但回首一看,代价是沈腰潘鬓,白发萧萧,也会产生一种梦幻感。中国古典诗文中把这种人生虚幻感最早加以形象表现的大概是庄子。他编造一个“庄生梦蝶”的故事来嘲讽世人对名利的追求,从而抹杀荣与辱、生与死、幻与真的界限,得出“齐万物、等生死”的虚无主义结论。从此以后“庄生梦蝶一场空”、“庄生晓梦迷蝴蝶”就成了古典作家反复咏叹的一个话题。到了唐代,人们又用刚刚产生的新的文学样式——传奇来表现这个传统主题:沈既济的《枕中记》写一个士人卢生在邯郸客店中遇到一位老翁。老翁给他一个瓷枕,让他在梦中经历了荣华富贵,醒来后主人煮的黄粱(小米)还未熟。使他领悟了人生如此短暂,所谓的得失穷通不过是一场梦,于是不再去追求功名,飘然而去。从此,邯郸梦或者叫黄粱梦就像庄生梦蝶一样,成为人生虚幻感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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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邯郸市的黄粱梦吕仙祠及祠内“黄粱梦”图碑

  卢挚的这首小令所表现的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主题,只不过带上了元代社会特有的背景和作者独有的遭遇,加上巧妙的偶合和嘲谑式的表达方式,就显得别具一格了。

  首先,作者运用姓氏和地名上的偶合,使其要咏歌的主旨格外贴切、自然。这首曲写于他第二次就任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司,途经邯郸驿之时。卢挚二十多岁入仕,从任元世祖的侍从开始,历经按察使、廉防使、路总管、翰林学士等要职,历尽荣华富贵也阅尽世事沧桑。现在已六十多岁了。回首往事,产生一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烈士暮年之悲,是很自然的。这在他的小令中不止一次表达过,如【蟾宫曲·武昌怀古】:“莫虚负老子南楼。身世虚舟,千载悠悠,一笑休休”; 【双调·殿前欢】:“作闲人,向沧波濯尽利名尘。回头不睹长安近,守分清贫。”这次路过邯郸驿,到了唐人传奇中黄粱梦的产生地,自己又与《枕中记》中的卢生同姓,由此触发昔日的荣华富贵、官宦生涯皆不过是黄粱一梦,真是再自然不过,再贴切不过的了。所以曲的开头两句“梦中邯郸道,又来走这遭”内涵就异常丰厚,它至少包含以下三层意思:一是行程写实。作者是第二次就任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司,第二次途经邯郸驿,所以说“又来走这遭”;二是暗中契合邯郸梦传奇,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当年卢生在此一梦,看破了世情人生。今日又一位“卢生 ”重来旧地,虽也经历了荣华富贵,也不过是旧梦重温而已。作者透过自嘲自叹来表达他对人生的彻悟,对世俗名利的淡泊;三是由实到虚、由己到人,推广至整个世俗社会,整个历史人生。在作者看来,当年的邯郸梦,又被后人世世代代重复着。从荣华富贵到一场黄粱梦,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又来走一遭”啊!由此看来,作者巧妙地运用姓氏和地名上的偶合,出色地表达了主旨。

  其次,这首小令的语言风格也很有特色,自嘲、自讽又自伤,透过自我责备来讽劝世人,表达对世事、人生的看法,这比那种直白的表白、急切的责难,效果要好得多。如上所述,“又来走一遭”就是种自责和自嘲。当年的卢生在此经历了荣华富贵一场黄粱梦,如今我又来到邯郸道上。“梦中邯郸道”与“又来走这遭”对举,自讽中蕴有无限的人生感慨。“须不是”以下三句更是用一种谐谑的方式来对自己发难,道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徘徊于隐仕之间的苦恼。“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是个假设句,曲作者想归隐却没有归隐,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莫非是山中人要价太高,使自己无法归隐吗?结论当然是否定的。原因是自己摆脱不了功名之念,为虚名而恋栈。所以这个假设句并不是作者要真正对此作出追究和探寻,而是用来自责和自嘲。下面两句“谁惊觉?晓霜侵鬓毛”则道破恋栈的后果:年华已老,鬓毛已斑,对一个时日无多的老者来说,荣华富贵、功名勋业又有什么用呢!这是自责、自嘲,更有自叹、自伤。回过头来,我们再咀嚼开篇的“又来走一遭”中的“又”字,其中恐怕几多苦涩,几多彻悟。这当中已没有一位中央大员莅临地方的荣耀和自矜,有的只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和对荣枯得失的感慨。卢挚这次重经邯郸道也是他仕途生涯中的最后一次。在此之后,他就退休移居宣州,过着一种“题红叶清流御沟,赏黄花人醉歌楼”的归隐生活了。所以这首【南吕·金字经】“宿邯郸驿站”对其仕宦生活和心理的嘲讽也是真诚的,带有总结性的。

  最后要指出的是,卢挚这只曲所表现的人生虚幻感和归隐之志时代的影子。元初蒙古贵族的暴政和对儒学及汉族士大夫的歧视,乐天知命的全真道在社会上的流行和普遍被接受,都造成包括卢挚这样的上层汉族文人对传统价值观的偏离和对荣枯得失的参透。那种把人生看作“荣枯枕上三更”,把为官作宦看成是“傀儡场头四并”,可以说是元初文人一种比较普遍的观念。所以,卢挚这首小令所表达的人生虚幻感,实际上是元初文人心灵上的共同创伤,也是元初政治在他们人生道路上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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