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四

【双调·潘妃曲】 商挺

  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雁来稀,花落东君也憔悴。投至望君回,滴尽多少关山泪。

  商挺(1209——1288),字孟卿,一作梦卿,晚号左山老人。曹州济阴(今山东曹县)人。年二十四,东平严忠济辟为经历,出判曹州。蒙古宪宗三年(1253)入侍忽必烈于潜邸,遣为京兆宣抚司郎中,抚定关中。又升空抚司副使,受命兼治怀孟。蒙古宪宗八年(1258),复得忽必烈召见,与商军政要务。元世祖至元元年(1264)力助忽必烈取得汗位。任陕西、四川等路宣抚副使,与宣抚使廉希宪等共同挫败蒙古将领哈刺不花、浑都海等人的叛乱。改佥陕西、四川行省事,入京拜参知政事。于元初军政制度多所创建。六年同签枢密院事,八年升副使。九年(1272)十月,赴京兆皇子安西王王府相。十五年(1278)以王府内讧,株连罢职、籍家。无罪获赦后,于至元二十年复枢密副使,以疾免。隐居不出,死于京城。仁宗延祐初年,追封推诚协谋佐运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鲁国公,谥“文定”。

  商挺出生于一个文学气氛极浓的家。父亲商衟是一代文宗元好问的诗友,叔父商衜是个杂剧作家,写过有名的《双渐小卿诸宫调》以及【越调·天净沙】、【南吕·一枝花】、【正宫·月照庭】等散曲。他的岳父赵滋(字济甫,号蘧然子)是著名书法家。元好问拘囚于山东聊城时,两人过往甚密,年轻的商挺亦从之游,得到元好问的文学熏陶和指教。赵滋去世后,由商挺撰写“行状”,元好问据此撰写墓碑(据《元好问集》卷24《蘧然子墓志铭》)。商挺为人多才多艺,能诗赋,善隶书、山水墨竹。

  有诗千余篇,惜多散佚。《元诗选》癸集存其诗四首。《全元散曲》从《阳春白雪》辑其小令十九首,多写恋情及四季风景。著有《藏春集》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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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挺       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

  这首小令题目叫【双调·潘妃曲】。其中“双调”是元曲宫调名。“潘妃曲”是其曲牌名。潘妃是南朝齐东昏侯萧宝卷的宠妃,小字玉儿,有姿色,性淫侈。萧宝卷为其建神仙、永寿、玉寿三座宫殿,穷奢极欲,宫殿地铺金莲纹,潘玉儿行踏于殿,称作“步步生金莲”。这里用做曲牌名字,与潘妃本事并无关系。从题旨来看,这首小令并无多少过人之处,他所咏叹的乃是中国古代诗人们千百次重复过的离别相思,也是3800多首元人小令反复咏歌的题旨。它之所以让人刮目相看,在于它选材角度的独特和情绪结构的精妙。

  首先是选材角度的独特。既然是相思,就是男女之间或夫妻双方的事。尤其是男性作者,往往习惯于从天涯孤旅、思亲怀乡这一角度来展开。如同为元代散曲作家马致远的这首【双调·寿阳曲·潇湘夜雨】: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

  孤舟灯暗,梦醒时分,抒发一位离家万里的天涯游子对亲人无尽的思念。杨朝英的【商调·梧叶儿·客中闻雨】,景云启的【双调·得胜令·孤零】等皆是描写“关山泪”、“相思梦”,以一个男性的心理,游子的身份来表达相思,反映别情。就连马致远那首被称为“秋思之祖”的【越调·天净沙·秋思】在选材角度上也不例外。但这首小令却别出蹊径:以一个家居妻子的身份,从女性心理角度表达相思,虽然是同样的时间——“一点青灯”;同样的空间——“人千里”;同样的情感表达方式——“滴尽多少关山泪”,但由于从女性的角度来表达,显得格外细腻,格外柔情。作者不说客中游子如何思念妻子,反从对面落笔,叙说妻子如何思念客中的游子。这也显得手法更为婉曲,更能突出相思的“相”字。这种表达方式,中国古典诗论中叫做“代拟法”,即代对方设想,所谓“心已神驰到彼,诗从对面飞来”(方回《瀛奎律髓》。它能起到一石二鸟的作用,使情致更加婉转。当然,这种手法并不起自商挺,他也只是在继承和借鉴。诗作如唐人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李商隐的《无题》:“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词作如欧阳修的《踏莎行》:“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近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温庭筠的《望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萍洲”。喜马拉雅山高,是以青藏高原作为底座的‘长江水长,是以喀喇昆仑作其源头的。商挺这首小令之所以能在选材上别出蹊径,也是以前人优秀诗词作为底座的。

  其次,是情绪结构的精妙。一首散曲作品,曲作家为了表大某种情感的需要,都会处心积虑去寻找一种最合适的表达方式,从而呈现出不同的表达技巧。如:有的通过写景,以景寓情,景中现情,如张可久的【双调·落梅风·春晚】“东凤景,西子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通篇描景,再现西湖的春日美景,作者晚年的闲适心态和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审美感受,亦从这幅画面上暗暗流露出来。另一种则与此相反,通过人物言行动作,直接,表达自己的情志,如关汉卿的【双调·沉醉东风·别情】:“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相恋之情,伤别之意,通过手执饯杯、眼含别泪、口道珍重这些人物的言行动作直接道出,没有任何场景的描绘和饯别过程的叙述。商挺的这首小令的情感表达和前两者皆有所不同:既不是通过场景的客观描绘,也不是通过人物的言行动作的直接道出,而是透过人物的心理、意识的流动和情感跳跃的方式来加以表现:这位在家中孤守的妻子深夜难眠,由眼前的青灯想到千里之外的丈夫。“一点青灯”是思念的触发点,“人千里”则是产生情绪波动的本因。由夜不成眠想到千里之外的丈夫,再想到如何表达对千里之外丈夫的思念,于是便想到寄信。“锦字”之典出自前秦的才女苏惠。苏蕙的丈夫窦滔出镇襄阳,苏惠在长安独守空闺。为表达对远方丈夫的思念,她将所写诗词编排整理暗藏在29行、29列的841个字的诗句,织在八寸锦缎上名为《璇玑图》。派人送交在长安的窦滔。因为此图“纵横反复,皆成章句”,且文辞缠绵凄婉,因此后人称寄夫的诗函为“锦书”。如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一剪梅》:“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商挺曲中的这位女性因思念丈夫而产生寄信的欲望,但却此望难成,因为“雁来稀”,因为“锦字凭谁寄”?古时有鸿雁传书的传说,远飞的大雁已被当作传信的使者。“雁来稀”在此是借代,意味关山阻隔,音容两茫,纵游千种相思也无法向远方亲人表达,只好对着“一点青灯”长吁短叹、彻夜难眠了。至此,女主人的情思几经延展、几经波折,绕了个圈,又回到“一点青灯人千里”这个思绪的出发点。

  上面三句是念远, “花落东君也憔悴。投至望君回,滴尽多少关山泪”是悲己,则从时间的角度展露情思:“花落东君也憔悴”表面上是写景,点明相思的季节是在春暮,实则以花喻人,抒发岁月流逝、青春难再之悲。唐人传奇中有篇《柳氏传》,其中的女主人公柳氏写了首伤别诗给丈夫韩翊,也是托柳起兴,以物喻人:“杨柳枝,芳菲节,可叹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女人的青春本来就短暂,跟何况是在伤别之中呢?“一旦春残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为什么不能朝夕相守,而要将岁月轻抛呢?这大概就是这位女性此时的心理。但在表现手法上,她不说自己憔悴,而说“东君也憔悴”,连春神都为之动情,为之憔悴,何况是人,又何况是离别中人儿呢!接下来的“投至望君回,滴尽多少关山泪”两句又把时间向前延展,从眼前的憔悴遥想到未来的情形。“投至”是元人口语,“等到”、“挨到”之意。这位女性由眼前的相思、伤别到预卜归期、计算归程。心想要挨到丈夫归来那一天,还要流多少相思泪啊!小令中不说相思泪而说“关山泪”,大概就像《诗经》《君子于役》和《卷耳》那样,恐怕还包含对重重关山外的丈夫种种担忧和悬挂吧!

  总之,这首小令从时空两个侧面来展露思绪:一会儿眼前孤灯、落花,一会儿千里之外;一会伤叹自己闺中独守、青春将逝,一会又担忧千里之外重重关山的丈夫;一会切指细数归期,一会又欲遥寄锦字。思绪不断延展,不断跳跃又不断回环。实际上都是青灯之下的枯坐悬想,既无语言动作,亦无环境描写。这种完全靠思绪来连缀全篇的手法,有点类似今天的意识流。

  附录

《新元史》卷一百五十八·列传第五十五 柯劭忞

  商挺,字孟卿,曹州济阴人,其先,本殷氏,避宋讳改焉。父衡,金进士,秦蓝总帅府经历官,河潼失守,为北军所得,不屈死。挺年二十四,东平严实聘为诸子师。实卒, 其子忠济辟为经历

《元好问集》卷二十三、卷二十四 元好问

  予居东州久,将还太原,行有日,蘧然子(按:即赵滋,字济甫,号蘧然子)闻之,诵予诗文,恨相见之晚,而相从之不得久也,为之泣数行下。丁酉冬,复来东州,而蘧然子下世以数月矣。其婿商挺孟卿为予言,予已北归,蘧然子为之饮食不美者数日,家人辈问言“元子得归,在渠为可喜事,而公为之捐眠食何也”蘧然子曰“是岂儿辈所能知也哉”他日孟卿示予蘧然子故书,凡予所谈,往往记之纸墨间,予诗文则间亦记之也,因窃为慨叹。丙辰冬十月,予闲居西山之鹿泉,员生自奉天东来,持京兆宣抚使商挺孟卿所撰行状,以墓碑为请,且道君临终念念不相置,留语殷重,以撰述为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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