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九
赠刘景文 苏轼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
冬天,在诗人的笔下往往是一个严酷的形象。“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是边塞的初冬;“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这是北国的苦寒。即使有人咏叹风雪中挺立的松柏,冰霜下怒放的红梅,也是以这个季节严酷的气候来反衬松柏,红梅的品格,而不是歌颂这个季节的本身。苏轼的《赠刘景文》却与此不同,诗人倒是怀着浓厚的生活情趣描绘了橙黄桔绿的初冬景象,并把此时誉为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从而表现出一种积极乐观、奋发进取的可贵精神。
这首诗是写赠他的好友刘景文的。刘景文字季孙,开封祥符人,是北宋名将刘汉凝的孙子,曾任两浙兵马都监,又能诗能文。作者在任杭州知府时与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据《春渚纪闻》所载,苏轼在杭开浚西湖时曾得到他的大力支持,“日由万松岭以至新堤”,天天陪着苏轼在湖边巡查。苏轼调到颍州任太守后,还很怀念这段在杭结下的友谊,他在一首和刘景文的诗中写道:“万松岭上黄千叶,载酒年年踏松雪;刘郎去后谁复来?花下有人愁断绝。”这首《赠刘景文》也写于颍州任上,时为哲宗元祐六年(1091)。诗中借傲霜的菊花来暗示刘景文品格的高洁,并通过深秋、初冬生气盎然之景来暗勉友人不要气馁,在晚年取得更大成就。当然,从中也表现了诗人广泛的生活兴趣和那种积极乐观、奋发进取精神。
这首诗在艺术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诗人在景物的选取上既抓住了季节的典型特征又独具慧眼。一年四季各有自己的季节特征,所谓“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诗。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这是人们的一般看法,而苏轼却通过荷、菊、橙、桔等花木的变化和各具特色的形象来显示初冬小景,这就既有季节典型特征又别具一格。诗人围绕初冬的特征,选择了四种典型的花木,这四种花木又分成两种类型:初冬已凋残的——荷与菊,初冬正茂盛的——橙与桔,无论是凋残了的还是正茂盛的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充满顽强的生命力,使初冬变成一年之中最绚烂的季节。“荷尽”一句似写衰景,但“残菊”一句却作了及时的补救。这菊不是李清照笔下那满地堆积“憔悴损”的黄花,也不是柳永《乐章集》中那含愁飘零的衰菊,而是以自己的傲干对抗着风刀霜剑,以自己金色的花辦宣告严冬对生命摧残的失败。所以“残菊”一句为初冬的大地留下了生命搏斗的痕迹,也给全诗增添了内在的骨力。橙黄和桔绿则着力渲染了初冬的绚烂。这句是互文,即橙和桔皆是黄绿相间,由绿转黄之际。橙,又叫“黄果”或“广柑”,似桔但比桔大。就在菡萏香消、黄菊犹残,大地一片苍白的时候,橙和桔却以它青的枝,黄的果占断风情,在一片葱绿之中傲然挺立!于是,萧杀的初冬在诗人的笔下竟然变成了一个充满着生机、硕果累累的收获季节,难怪诗人要赞颂它是一年好景之所在了。诗人以荷、菊、橙、桔这几种极具典型性格的植物及其色彩来渲染初冬的绚烂和生机,就使这首绝句在构思上表现出一种独出心裁和别具一格的美!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另一个出色之处是它那丰富的含蕴。诗是要讲究含蕴的,所谓“语忌直,味忌浅,脉忌露”(刘熙载《艺概》)。遗憾的是由于宋人爱把才学和议论融入诗作,给宋诗(绝句也不例外)带来不少语直意露、形同说教的弊端,但苏轼这首诗绝无此病。他虽然有训戒之意、但却是通过鲜明的景物来暗中寄寓的。这种寓意不光表现在残菊的傲霜斗寒上,而且也表现在对橙黄桔绿的咏叹之中。屈原曾写过一首《桔颂》,歌颂桔“受命不迁”、“深固难徙”等坚贞的内在品格和“青黄杂揉”、“绿叶素荣”等华美的外表。苏轼正是借《桔颂》中这种寓意来含蓄地表达对刘景文的赞赏:刘景文不但有霜菊那种不畏强暴的精神,还有着橙桔的坚贞和华美。据有关笔记记载,刘景文虽是一位武官但又很有文才,“博学能诗,凛凛有英气”(《春渚纪闻》),为人又很清贫廉洁,据说“死之日,家无一钱,但有书三万轴,画数百幅耳”(《游宦纪闻》)。因此,当时王安石、苏轼对他都很赏识。据《石林诗话》记载,刘景文初为饶州酒监,王安石时为江东提刑,有次到饶州来查问酒务,看到屏风上有首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应不解,杖藜携酒看支山。”询问后知是刘景文所作,大加叹赏,也不问酒务就升车而去,恰逢该郡无学官,王随即命刘景文兼摄学事,结果名声大噪,一郡皆惊。苏轼也曾把刘景文比作是三国时的陈元龙,并推荐他做过官。所以诗中提到傲霜的菊花和南国的橙桔,比附之意是很明显的。
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是:诗人为什么偏偏喜爱初冬之景,写荷、写菊为什么又偏偏点出是枯荷和残菊?我们认为这与刘景文的遭遇有关,也与作者的生活观有关。刘景文虽是名将之后,乃父刘平又死于王事,于朝廷有功,但本人一生却坎坷多艰,从未显达。当苏轼知颍州时,刘已快六十岁了,曾寄一首诗给苏轼,慨叹老大无成,甚至对前途也丧失了信心。诗中写道;“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能插菊花无?”苏轼回了一首诗,题为《次韵刘景文见寄》,诗在回顾了两人的友谊后接着写道:“烈士家风安用此?书生习气未能无!莫因老骥思千里,醉后哀歌击唾壶。”诗中借曹操《短歌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慷慨之声和王敦高歌此诗击缺唾壶的豪宕之举来激励刘景文,要他发扬烈士家风,保持书生意气,不要叹息垂老无成,应该继续奋发进取。这首和诗写于元祐六年与《赠刘景文》的时间相近。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也就明白了诗人为什么偏偏喜爱一年中这个最后的季节,为什么着意点出“荷尽”和“残菊”了。当然,诗人之所以选择这个季节,选择这几种典型景物,并不单纯是为了暗中赞赏和激励刘景文,它与诗人自己的生活观也有紧密的关系。苏轼的生活兴趣非常广泛,他认为大自然的万物都有可观之处,问题在于你能否去发现它,欣赏它罢了。他的这种生活观在《超然台记》中表露得很明白:“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在这种生活观指导下,晴日的湖光他喜爱,雨中的山色他也喜爱;春江水暖,他觉得生机盎然,橙黄桔绿,他又觉得这是一年好景。所以不去叹息,不予偏废,尽情地欣赏、领略大自然为我们轮番展出的美景,把自己的生活情趣融合到大自然的发展规律之中,这也是这首诗给我们的另一个方面的启示吧!
最是橙黄桔绿时
附
《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十 宋·胡仔
苕溪渔隐曰:“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此退之早春诗也。“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此子赡砌渗诗也。二诗意思颇同而词殊皆曲尽其妙。
《巧对录》卷六 清·梁章钜
百文敏公〔龄〕屏藩滇中时,眷一伶儿名荷花者,色艺俱佳。越数载,公总制两广。荷花適至,仍令居珠江菊部中,而荷花马齿加增,颜发已秃。公戏之曰:“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盖公号菊溪,下句以自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