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八
海棠 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别林斯基曾说过一句名言:“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从诗歌的创作规律来看确实如此,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不足则咏歌之。情感就象诗歌面颊上的红晕,没有了她,诗歌就会显得苍白无力。苏轼的这首咏海棠诗就是以深婉的情致、绰约的风姿深深打动了千百万读者的心扉,也被作者目为他平生的得意之作(见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三)。
这首诗是咏叹黄州定惠院海棠的。元丰三年(1080)诗人被贬为黄州团练付使,寓居黄州定惠院。院东有株海棠树特别繁茂,诗人也特别喜爱,“每岁开时,必为置酒”,醉于其下(《东坡志林》)。这首诗正是表现诗人对海棠的叹赏和眷念之情,而且表现得特别深婉细密和富有情韵。
首先,诗人没有正面去描绘海棠的风姿,也没有直接去咏叹海棠的香艳,而是故意宕开一笔,去写春风,去写春光,去写那沉浸在香馨气息中的多情的明月。这样从侧面进行烘托和渲染,使海棠更显得风姿绰约,香馨迷人。在诗人的笔下,东风也象位轻盈的少女,款款腰身袅袅而来。随着春风的吹拂,春日也加长了。“东风袅袅”形容春风吹拂之态,通过描写东风吹绽了满树绚烂的花朵,来点明时令,着一“泛”字,活写出春意的暖融,这为海棠的盛开造势。“崇光”是指高贵华美的光泽。“崇光”不光是写春天日长之状,而且与“泛”字搭配在一起,更给人一种春日融融、心醉目迷之感。诗人写春风、描春光,一方面为海棠初放进行了必要的暗示,因为海棠是春天开花,花开时呈深红色,随着春光加浓,色彩逐渐转淡。现在既然是春风袅袅、春曰融融,海棠吐艳之时也就到来了,另一方面也为海棠的初放进行了很好的烘托和映衬。春风袅婷、崇光泛彩,此时此刻已够叫人迷恋的了,如果再加上海棠那深深的红晕、碧绿的圆叶,恐怕就更加叫人心醉神迷了。
如果说第一句“东风袅袅泛崇光”是从时间上进行烘托的话,那末第二句“香雾空濛月转廊”则是从空间上进行渲染,而且在视觉、触觉之外又加上了嗅觉。“香雾”从何而来?诗人没有点破,自然是来自海棠,更为绝妙的是,诗人不是让我们直接嗅到海棠的清香,而是通过雾气传导而来。据说隔水听戏,乐曲穿过水气传来,听起来分外清幽。那末,海棠香味透过雾气,恐怕也给人一种清幽湿润的感觉吧。“空濛”在此不只是形容雾气的飘渺迷茫之状,而且通过它也把海棠清香扩散到了更为广阔的空间,而这一切都被高挂在中天的明月看到了,觉察到了。“月转廊”三字,在诗中起到了这样两个作用:第一,诗人赋予明月以人的情感,就象诗人在《水调歌头》词中所描绘的那轮“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很富有人情味的明月一样,这时的明月变成了眷恋着海棠的恋人,他穿廊度户,品赏领略着香雾,低回照应着海棠,这就为下面写海棠春睡做好了拟人化的准备。第二,这也暗中透露出诗人在花前观赏的时间之久。月转廊的原因是由于月在中天移动的结果,是谁觉察到“月转廊”了呢?当然是诗人!月转廊而人未走,可见品赏之久,况且还要高烧银烛继续观赏,就更见其眷念之深了。这样就把诗人对海棠的品赏之心和眷念之情表现得非常深婉。
“只恐夜深花睡去”,这一句写得痴绝,是全诗的关键句。此句笔锋一转,写赏花者的心态。当月光再也照不到海棠的芳容时,诗人顿生满心怜意:海棠如此芳华灿烂,怎忍心让她独自栖身于昏昧幽暗之中呢?这蓄积了一季的努力而悄然盛放的花儿,居然无人欣赏,岂不让她太伤心失望了吗?夜阑人静,孤寂满怀的诗人,自然无法成眠;花儿孤寂、冷清得想睡去,那诗人如何独自打发这漫漫长夜?
末句“故烧高烛照红妆”更进一层将爱花的感情提升到一个极点。“故”照应上文的“只恐”二字,含有特意而为的意思,表现了诗人对海棠的情有独钟。此句运用唐玄宗以杨贵妃醉貌为“海棠睡未足”的典故,转而以花喻人,点化入咏,浑然无迹。“烧高烛”遥承上文的“月转廊”,这是一处精彩的对比,月光似乎也嫉妒这怒放的海棠的明艳了,那般刻薄寡恩,不肯给她一方展现姿色的舞台;那就用高烧的红烛,为她驱除这长夜的黑暗吧!此处隐约可见诗人的天真与可爱。诗人在此通过出入意表的想象来进一步表现这种深婉的情致。苏轼是非常善于想象的,而且还善于一步接一步的联想下去。他在黄州东坡上开荒时就想到细雨中的秧针,又联想到秋收时的霜穗,象玉粒一样的新米饭(《东坡》),他看到山下的溪水就会联想到水力推转的碓磨,又进一步想起水磨上象雪一样散落的面粉,想到蒸饼熟透时的裂纹和芳香(《游博罗香积寺》)。在这首《海棠》诗中也是如此,他把香艳的海棠想象成美人,既然是人,夜晚就要入睡;既然要品赏,就不能让她入睡,所以要高烧银烛,照得美入夜不能寐了。这一连串的想象和极其细腻的心理活动在绝句中只用了十四个字就表现了出来,我们不能不佩服诗人的语言艺术。因为这十四个字,把海棠绰约的风姿表现得异常可人:春风春日中的海棠固然是美的,月下雾中的海棠就更美,因为她带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和朦胧的色彩,而春睡未足的海棠尤为美。据《杨妃外传》载;唐明皇在沉香亭召见杨贵妃,当时贵妃醉酒未醒,被高力士命侍儿扶来,杨妃钗横鬂乱,不能跪拜,明皇笑曰:“岂是妃子醉邪,海棠睡未足耳”。玄宗用海棠比美人,苏轼反其意用美人比海棠,都是在强调心理和情感上的共通,着意加深海棠或美人的风姿和韵味。
另外,这十四字也把诗人深婉的情致表现得异常细密感人。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这首《海棠》诗与苏轼的另一首海棠诗以及李商隐的赏花诗作一比较。苏轼的另一首诗也是描绘这株海棠的,题目就叫《定惠院海棠》。诗中情景交融,物我共通,也是一首佳作,但在情韵的深婉细密上似不及此首。如写海棠的姿色情态是“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也是把海棠比作美人,也是描绘海棠春睡的情态,但以酒晕生脸,纱红映肉来描绘海棠的色泽就有点俗艳了,不免缺少月下海棠香雾空濛的那种清幽妩媚之感。另外海棠“春睡足”与“只恐夜深花睡去”相比,后者写观赏的心情更急迫,眷念之情更觉深厚,当然也就更富有情韵。李商隐的赏花诗叫《花下醉》,构思上和苏轼的《海棠》相似;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持酒赏花,自是一番清兴;自日至暮,甚至秉烛夜观,这更是一往情深。看来,苏轼对李诗是有所借鉴的,但李诗对花容、花态的描绘未从时空等角度来比喻和渲染,这样就不能充分地给人以美的感受,进而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况且,诗中所写又是残花。当然,诗人着意点出残花,是有其身世遭遇上的寓意的,然而对读者来说,就不免有点兴味阑珊了。所以我们说,苏轼在继承中有所创新,是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最后要指出的是:苏轼对这株海棠为什么如此眷念,为什么这样一往情深呢?这恐怕与他当时的遭遇有关。元丰二年七月,苏轼被御史舒宜等罗织罪名逮捕下狱,由于弟弟苏辙等人的多方营救才保住脑袋。十二月贬往黄州,虽然给了个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付使的头衔,实际上是作政治犯发配交地方官监管,不但不准签署文件、处理公务,甚至行动自由也受到限制,在生活上也是很窘迫的。正象他当时在一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我谪黄州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这样,一人独处在黄州定惠院中,那朝夕相伴的海棠当然就更觉其可爱,更能给诗人精神上以愉悦了。在诗人的心目中,海棠不但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而且还是个志同道合的友人。这在《定惠院海棠》这首长诗中就说得很清楚:“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幽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全盘荐华屋”。这是说造物主有意让海棠来陪伴他,而且这海棠又不慕富贵,乐于与贫贱孤独的诗人为伴,这简直不是在歌咏海棠,而是诗人高洁正直品格的夫子自道了。诗的最后四句说得更明白: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哪忍触!
海棠是由好事者从西蜀迁来,诗人是从京城被贬来,可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至于诗人许诺的明朝雪中独来,简直不是在赏花而是在饮泪而叹了。所以诗人歌咏海棠,揉进了自己的遭遇和情感,这也许就是他偏爱定惠院这株海棠,对此一往情深的原因吧!
全诗语言浅近而情意深永。清代诗人查慎行说:“此诗极为俗口所赏,然非先生老境。”写此诗时,诗人虽已过不惑之年,但此诗却没有给人以颓唐之气,从“东风”“崇光”“香雾”“高烛”“红妆”这些明丽的意象中我们分明可以感触到诗人达观、潇洒的胸襟。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附
《类说》卷四十八 宋·曾慥
东坡作《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事见《杨妃外传》。曰:“明皇登沉香亭,诏妃子。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上笑曰‘是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诗话总龟前集》卷九 宋·阮阅
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
《秋窗随笔》 清·马位
李义山诗“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有雅人深致。苏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有富贵气象。二子爱花兴复不浅。或谓两诗孰佳。余曰:李胜,苏微有小疵,既“香雾空漾月转廊”矣,何必“更烧红烛”。此就诗之全体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