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形象由来及哈努曼对其影响
一、孙悟空形象的由来
第一,石生人神话和吴承恩的经历。石生人神话作为中国神话的重要母题,不仅普遍存在于一些少数民族和汉族群众的口耳相传,而且在许多典籍文献中也时见记载。石头生人是一种十分古老的观念,其本质体现为石头是具有生殖力的,因而石头是母体的意象连绵不绝,始终在文化传统中占据重要位置。尤其在淮河流域,石头作为先于人类而存在的原物及其神话十分丰富,隐藏着十分丰富而神秘的文化象征密码。因此,石生人神话虽然广泛存在于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之中,在大禹文化的发源地淮河流域,石生人神话却是表现得尤为突出。淮河流域许多早期的英雄人物或曰神话人物都有出身于石头的记载,这对小说中孙悟空形象的影响不容忽视,二者有着密切的关系。
《淮南子》中详细地记述了石中生人的故事:“启,夏禹之子也。其母涂山氏女也。禹治鸿水,通轩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
众多神话传说中夏族人始祖禹、启均生于石头,与石生人文化有着复杂的渊源关系。联系《西游记》中石猴“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与“石破北方而启生”的情形何其相似。这既是女娲五色石补天神话的延续,更是对此传说的深化与发展……石头已经走向人世间,承载起繁衍人类的重任,直接进入人类生活。
在原始神话思维中,石头是神秘生殖力的象征和实体化,可以诞化生命。在原始人类的观念中,这些由石而生的人物都具有一些异于常人之处,有着不同于凡人的品质和能力。在淮河流域广泛流传着大禹、启出生与石头相联系的传说,而生活于淮河流域的吴承恩自幼喜欢读野言稗史,自然对于古代神话和当地的民间传说十分熟悉。同时,科场的失意、生活的困顿,加深了他对封建科举制度和黑暗社会现实的认识。青年时期儒家传统思想的内化和成年后落拓不遇的人生经历,使得吴承恩更加渴望实现修、齐、治、平的理想,呼唤一个英雄辈出、人尽其才的时代到来。《二郎搜山图歌》表达的正是壮志未酬的郁闷和对斩妖除魔实现社会升平的英雄的热切期望。吴承恩特别喜欢搜奇猎怪,爱看神仙鬼怪、狐妖猴精之类的书籍,《百怪录》、《酉阳杂俎》之类的小说野史中呈现出来的五光十色的神的创作和人物形象塑造,对他有着重要影响。作者独出心裁地构思了孕育孙悟空(石猴)的母体——仙石,它产于花果山,是绝对自由的大自然;而孕育了孙悟空的石头也是未和任何动物或人发生血缘关系的自然物,纯粹的“乃天地精华所生”。因此,在孙悟空诞生于天地间之处,被赋予非凡的品质,与远古传说中石生人的意象无缝对接,他的自然属性里天生便具备了神异的色彩,至于在接下来发生的龙宫借宝、学道闹地府、大闹天宫中他具备非凡本领也就不足为奇了。
石头本身具有坚硬顽强的自然属性,可以说,孙悟空身上寄寓着作者的某些理想和信念,吴承恩在《二郎搜山图歌并序》中说“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既然“野夫有怀多感激,抚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那么,吴承恩把这种愿望寄托在小说中人物形象上,也未尝不可,“救月有矢救日弓,世间岂谓无英雄?”如上所言,孙悟空是女娲炼石补天所遗的一块灵石所化的“天地之心”其“石”性特征在小说中得到十足的体现。《西游记》第七回中,孙悟空遭众天兵“刀砍斧剁,枪刺剑刳”,毫发无损,“以雷屑钉打,越发不能伤损一毫”,这是石头顽强不屈的天性使然。即使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经过七七四十九天文武火的锻炼,也不能让孙悟空有所屈服和改变,反而练就了他的火眼金睛和一身的铜筋铁骨,最终他“将身一纵,跃出丹炉,呼喇的一声,蹬倒八卦炉,往外就走”。这个情节恰好暗合了道家铅石炼丹的理论,道出了内丹修炼的法诀,描绘了心灵境界提升的过程: 悟空以石之化身入炉锻炼,正是“倚天为炉”,在锻炼中灵性得以升华的体现。后来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下历经五百年不死,一方面固然因其自身具有神性,另一方面或许也因孙悟空有石之本性,返归自然、与山融为一体才毫发无损。在小说中,孙悟空与山石意象联系在一起进行描写比比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作者在此是把孙悟空想象为灵石所诞,从而赋予他神异色彩、金刚不坏之身、顽强的生命力量和富于变化的生命形式,以成就其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形象,这与远古时期淮河流域人们的灵石崇拜、石生人信仰是高度一致的。
第二,产翁制遗存的重要影响。原始氏族社会中,生育是头等大事,人类自身的繁衍成为社会生存和发展的主要因素。恩格斯指出:“一定历史时代和一定地区内的人们生活于其下的社会制度,受着两种生产的制约:一方面受劳动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另一方面受家庭的发展阶段的制约。劳动愈不发展,劳动产品的数量、社会财富愈受限制,社会制度就愈在较大程度上受血族关系的支配。”生儿育女是妇女的一种特殊功能,但男人生孩子、坐月子的民俗现象在不同的人类社会发展阶段也时有发生,人类学、民族学学者把这种奇特的习俗称之为“产翁制”:即男子在其妻子生产期间,模拟妻子“分娩”;或在妻子分娩以后,假装成产妇代替妻子“坐月子”。“产翁制”作为一种原始遗俗,在人类历史上并不是一种个别或偶然的现象,它曾在许多民族中普遍而长期地存在过。不少中外典籍对我国南方及西南少数民族曾经盛行的“产翁制”都作了较为详尽的记载,如明代《百夷传》、清代《顺宁府志》乃至意大利人马可•波罗的著名游记都记载了盛行于傣族地区的“产翁制”。
在《西游记》中,孙悟空从石头中破空出世,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鲧复生禹”、“石破北方而启生”的传说。孙悟空并非父母所生,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所以在成长过程中就不像正常人那样,自小接受诸多规范教育,身上背着养育之恩、教导之劳、光宗耀祖之希冀和责任。因而,孙悟空个性中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谓达到了绝对的本真和自然。作者在孙悟空的出身上作这样处理,就是为了渲染他的战斗精神、无牵无挂的独立精神,最终赋予它独立的人格意识,摆脱世俗社会的规范的约束。其次,在孙悟空出身的处理上似乎还隐有作者另外一层含义:根据江林昌先生的研究,“鲧复生禹”、“石破北方而启生”之类的记载反映出维护母系制“感生图腾”习俗与争夺父系权的“产翁制”习俗之间的剧烈冲突,鲧反对的是实行母权制“以天下让舜”,而旗帜鲜明地要求实行父权制,因而成为“方命圮族”的“四凶”之一,最终被诛死于羽山。鲧虽然失败了,但他虽败犹荣,以“复生”的方式延续了斗争的火种——禹的诞生。“石破北方而启生”则是向母权制公开提出了斗争的要求:“归我子!”屈原在《天问》中的质问“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即隐含着启积极配合其祖父而争夺父系世系权的斗争结果。孙悟空破石而出,正是其斗争精神的延续。他飘洋过海,求仙访道,长生不死,已达到了最高的本真自然,宇宙同一、物我混同。世间本无高低贵贱之分,龙王、阎王、玉帝也就可以与之平起平坐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这是他不畏权势艰难,顽强斗争的精神源泉,因而最终被封为“斗战胜佛”。
第三,淮涡水怪无支祁传说的映射。神猴(猿)形象及其衍生的神猴文化在世界各国都有存留,在中国则尤为丰富。较著名者如福建泉州大圣信仰、西藏山南地区关于神猴与罗刹女结合而诞生藏民的传说、台湾原住民关于猴子的民间故事、泗州大圣传说以及淮河流域的无支祁传说等,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中的神猴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都或多或少有着某种联系,其中,以无支祁传说最为引人注目,鲁迅先生甚至就认为“明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神迅奋变之状于孙悟空。”
唐人李公佐的《古岳渎经》记载着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锁之末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鬣,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焉,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曳牛,入水去,竟不复出。”其后,李公佐又杜撰了其“访古东吴,泛洞庭,登包山,入灵洞,探仙书,得《古岳读经》第八卷,乃得其故”: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青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闻视不可久。颈锁大索,鼻穿金铃,徒淮阴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可见,无支祁原是个在淮河、涡河一带兴风作浪的精怪,他阻挠了大禹的治水工作,后来被大禹借助天神的力量制服,永镇于淮阴龟山之下。从这则传奇的文字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无支祁外貌特征为“形若猿猴,缩鼻高额”,“蹲踞之状若猿猴”,形象与《西游记》中孙悟空先期的神态特征何其相似,其“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倏忽”,就是孙悟空的一个化身! 可以说,无支祁即是孙悟空形象的雏形。在元人吴昌龄《西游记》杂剧中,甚至明确了孙悟空与无支祁的“血缘关系”:“小圣兄弟姊妹五人:大妹骊山老母,二妹无枝(支)祁圣母,大兄齐天大圣……”据此,胡适先生考证得出:“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支祁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降无支祁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传民间。”而“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服的传说,这一层和《取经诗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曾从无支祁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另外,袁珂先生《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中“无支祁”条也明确指出,“元吴昌龄《西游记》杂剧写孙行者有‘无支祁是他姊妹’语,后明吴承恩小说《西游记》叙孙悟空神变奋迅之状,或亦受其影响。”
尽管无支祁的故事仅仅限于传说,还是引起了后世学者们足够的重视:朱熹在《楚辞辩证》中驳斥了僧伽降伏无支祁之说为俚俗妄谈,罗泌在《路史》中有“无支祁辩“一文。其文其事之真假本无关紧要,但这些名人的参与在客观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无支祁形象逐渐深入人心,最终成为孙悟空形象原型的重要来源之一。
二、探究孙悟空形象和印度文学中哈努曼形象的关系
得知了孙悟空形象与中国本土猴怪形象之间的关系之后,我们需要探究印度佛经故事《罗摩衍那》中神猴哈努曼与 《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的关系。《罗摩衍那》在中国的传播是从西域地区开始的,有考古资料可以作证。魏晋以来,佛教典籍的翻译渐多,所以印度佛典中记载的的故事也在民间广泛流传,这些故事慢慢变得中国化。孙悟空形象的诞生,就有不少学者认为是来源于神猴哈努曼,因为哈努曼与孙悟空之间有诸多相通之处。
第一,神通广大。孙悟空和哈努曼非同寻常的神力在两部小说中都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哈努曼跳过百由旬、火烧楞伽城、闯入后宫寻找悉多、他在战斗中所取得的功绩甚至胜过了死神、天帝、毗湿奴,这一切都离不开哈努曼的勇敢与智慧。还有他那无人匹敌的神力,哈努曼幼时曾因追逐太阳而被因陀罗的金刚杵打断左颊,父亲风神大怒,后在大梵天的帮助下,他的生命得以恢复,并因此得到了千眼神、太阳神、婆楼那、阎罗、工巧大神等神赋予他高贵、长寿、十足的精力作为补偿,还赋予他在搏斗中不受伤害的能力、流利说话的技能、变化成各种模样的法力以及永生的权利。与哈努曼相似的是,孙悟空同样具有不可比拟的神力。虽然不似哈努曼那样被众神所赋予,但孙悟空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以及冥冥中的命定安排所获得的。他的勇敢与智慧、种种降妖除魔的功夫都是他在大小战役中的制胜原因。他跟随须菩提学会上天入地七十二般变化、在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练就了火眼金睛、深入东海龙宫取得定海神针,加之他本就是一只集天地精华灵气的石猴,都注定了孙悟空不平凡的一生,造就了他法力无边的神力。从这点上来看,似乎不能排除哈努曼对孙悟空形象塑造上的影响。
第二,人性与动物性的结合。哈努曼和孙悟空在作品中都以猴子的形象示人,但他们却有常人和神人都没有的本领。他们是人性和动物性的结合:有人类的聪明、勇敢、坚强和积极乐观、不断进取、充满理想的坚毅品格;同时也有猴子的顽皮、好动、捉弄人等特质。《罗摩衍那》中当哈努曼溜进罗波那的后宫看到曼度陀哩时,误将曼度陀哩当成悉多,心里乐滋滋,“他摇摆着自己的尾巴,把尾巴亲了又亲;他高兴,他跳跃,他唱歌,他前进。他攀上了柱子,又从上面向下跳动;他充分地流露出自己天生的猴性。”在这里,他可爱好动又野性的猴性得到了很好的展现。相较于哈努曼,孙悟空也有可爱、顽皮、好动的猴性。“那大圣趁着机会,滚下山崖,伏在那里又变。变一座土地庙儿:大张着口,似个庙门;牙齿变做门扇,舌头变做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竖在后面变做一根旗杆。”文中孙悟空变作二郎神的模样捉弄鬼判、嘲笑真君“郎君不消嚷,庙宇已姓孙了。”更是猴性十足,令人忍俊不禁。
第三,积极乐观的斗争精神。哈努曼和孙悟空在重重困难面前都表现出了积极乐观的斗争精神。《罗摩衍那》中哈努曼和鸯伽陀在寻找悉多的过程中,从商婆底口中得知了悉多的下落,猴群面对大海的辽阔士气低落,此时只有哈努曼积极承担重任,飞跃百由旬,飞到楞伽城孤身寻找悉多下落。《西游记》中,面对恶人“唐三藏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叨叨,心中抱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踟蹰。孙行者笑唏唏,要施手段。”师徒四人面对困难情形时的对比不难看出悟空积极乐观的斗争精神。
从以上几个方面来看,孙悟空与哈努曼确实存在着很多联系,但也不能因此而肯定哈努曼就是孙悟空形象的唯一来源。在孙悟空的形象中蕴含的更多是来自本土文化的渊源,和吴承恩本人的发挥创造。孙悟空的可谓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