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思劬学,能发千古之覆”——傅璇琮先生访谈录
亦文亦史,难割难舍“翰林”情
曾广开:傅先生,您特别关心唐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一直都在进行相关课题的研究。据我所知,最早注意到唐代科举对文学产生巨大影响的是陈寅恪先生。后来,程千帆师在《王摩诘(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诗跋》一文中,对唐代科举制度作了详细的说明。诸如进士的地位、考试的难易、考期的变化等,都作了考证。1980年又出版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深化了这一课题的研究。程先生后来说:“傅先生读书范围很广,很博雅”,他说他在研究这一课题时所涉及的资料,您“都注意到了”,并且“把题目扩大了,写成《唐代科举与文学》”(《劳生志略》)。在您的影响下,文史学界开始关注相关课题。请谈谈您是如何展开这一课题研究的,这对深入研究这一课题会有很大帮助。
傅璇琮:1982底完成《李德裕年谱》后,我觉得自己前几年重点是在做史料辨析方面的研究,想把笔放开一些,作一部稍具文采、略带感情的轻松之作,于是又花两年时间写了《唐代科举与文学》,约37万字。我想通过科举制度来展示唐代知识分子的生活道路与心理状态,以进而探索唐代文学的历史文化风貌。
此书于1986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得到学界的首肯。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好几位中青年学者,仿我的写作格局,撰写类似的选题。如王勋成教授的《唐代铨选与文学》、薛亚军博士的学位论文《唐代进士与文学》、陈飞教授的《唐代策论考述》。也有学者在研究“宋代科举与文学”。1992年,台湾大学的学者徐志平,为这部书写一书评,刊于台湾的《汉学研究》第10卷第1期。文中详细地介绍了这部书17章的每章内容,以便当地读者有具体的了解。文中指出,当时台湾学者在这方面有相当成果,他列举了11种,如罗龙治《进士科与唐代的文学社会》(《台大文史丛刊》)、台静农《论唐代士风与文风》(《中国文学史论文选集》三)、罗联添《唐代进士科试赋的开始及相关问题》(收入《唐代文学论集》)等,都与我的这部书内容相切,但当时我都未看到。不过徐志平君仍认为:“但以上所列,对唐代科举都只有片面的讨论,没有一本论文能较全面的对整个唐代科举加以说明,即使将这些论文集合起来,也无法一窥唐代科举的全貌。而傅先生此书,不但对唐代科举有完整的讨论,更将其与当时的文学、社会结合起来说明,使读者读后不只是对唐代科举有抽象的了解而已,更能非常形象的认识其真实面貌,这一点,实在是本书极为可贵的价值与特色之一。”
曾广开:您的这部著作,是运用文史互证的方法来研究唐代文学的又一典范之作。通过史学与文学的相互渗透或沟通,掇拾古人在历史记载、文学描写中的有关社会史料,做综合的考察,从而展示唐代士子的生活道路、思维方式和心理状态,努力再现当时的时代风貌和社会习俗,可以说为唐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广阔的文化背景。更为重要的是,程千帆师与您的研究,开拓了文学研究的领域,对后来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傅先生,此后您继续关注并深化这一课题,尤为重视“翰林学士”这一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先后出版《唐翰林学士传论?盛中唐卷》、《唐翰林学士传论?晚唐卷》,进一步从文化的角度切入,来揭示有唐一代士人的文化心态。请您谈谈“翰林学士”这一群体对唐代文学发展的特殊意义。
傅璇琮:我在《唐代科举与文学》序言中写道:”如果可能,还可以从事这样两个专题的研究:一是唐代士人是怎样在地方节镇内做幕僚的;二是唐代的翰林院和翰林学士。这两项专题的内容,其重点也是知识分子的生活。”唐代士人参加地方节镇幕僚,人数很多,其在幕府的仕历对文人的生活道路与文学创作也很有影响。不少翰林学士在其早期,也曾做过方镇的文职僚佐。但翰林学士的社会地位与政治作用,是大大高于方镇幕僚的。唐朝翰林学士是文士参预政治的最高层次。在盛唐设置的这一颇有文采声誉的职位,一直延续到清朝末世,也就是20世纪初。作为社会政治文化的一种重要现象,作为封建时代文人的必然就仕之途,科举制与翰林院,进士与翰林学士,是研究唐至清一千二三百年历史文化所不可回避的。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唐翰林学士研究却不如方镇幕府研究成果多,功夫扎实。已有的论著,则大多属于史学研究,有些则偏向于宏观角度,对唐代翰林学士的政治作用作过高失实的估价。这当然还可另作专题探讨。问题是,很长时期还没有像研究唐代科举与文学、唐代幕府与文学那样,把重点放在当时文士即知识分子的生活境遇与心理状态,并以此为中介环节,把它与文学沟通起来,以便进一步研究唐代文学进展的文化环境。正因如此,现在我们对唐代翰林学士确有深入研究的必要。从我个人的治学思路着眼,我现在研究唐代翰林学士,注意这样两点:一是把重点放在当时文人参预政治的方式及其心态,从而以较广的社会角度来探讨唐代的文人生活及文学创作;二是着重于个案研究,避免笼统而又不适当的所谓宏观概括。就第二点而言,我想按不同的时段,来探索翰林学士群体在不同时期所处的政治环境与文化世态,并对有代表性的人物作某种典型性的剖析,然后可以作出总体性的、有学术价值的结论。从以上的考虑出发,我就计划作“唐翰林学士传论”的专题项目,为有唐一代二百几十个翰林学士一一立传。这可能更有助于提供全面情况,也可为整个中国古代翰林学士研究提供一个文史结合的实例。我在具体操作中,尽可能扩大史料的辑集面,除两《唐书》及《全唐诗》、《全唐文》等基本材料外,还较广泛地涉及诗文别集、杂史笔记、石刻文献等。这样做,既可纠正史书中的某些误载,又可从这二百余位翰林学士的经历中获取值得思考的历史文化现象。众所周知,两《唐书》除“儒学”专传外,又各列有“文苑”“文艺”传,我希望也为当前唐史研究补一“翰学”传,以使唐翰林学士自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建置起,至唐末哀帝天四年(907)止,有一个完整的列传全书。这也算是新世纪所补作的一种唐代史书,堪为自慰。
曾广开:由于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两《唐书》的编纂、传刻中有许多错误,然就体例而言,《史》《汉》以下,尚无“翰学”传。自盛唐起,至清朝末年,翰林学士群体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唐翰林学士传论》的完成,不仅推进了“唐代科举与文学”的研究,更重要的是通过对两《唐书》的修订补充,为唐代文史研究提供了详实可信的史料,继而对廿四史体例的进一步完善都将起到很好的推动作用,本身就是历史文化建设的重大成果。
从这两部书所呈现的学术风格来看,您的考据早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钱鍾书先生曾称赞说:“璇琮先生精思劬学,能发千古之覆”,确是至评。您立志要继承“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的传统,这部《唐翰林学士传论》充分体现那种深挚的人文关怀和宽广的文化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