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金兵南侵与抗战词

符离之败与《六州歌头》

  金人在采石战败,完颜亮被部下所杀。两国的政治格局都发生较大变化:采石之战第二年绍兴三十二年(1162)金国新即位的金世宗在内部整顿安定后,派使者高建忠出使南宋,准备签订罢兵新约。此时的高宗和主战派大臣打算趁采石之胜余威,与金国重划边界,被高建忠一口拒绝,并指责宋军为何要背约收复沿淮州郡。高宗无奈,只得派翰林学士洪迈使金重新谈判。按照“绍兴和议”,南宋向金国称臣,洪迈带去的国书上落款应该是“臣赵构”,但国书上却是“宋帝”,表示与金国是平等关系,于是要洪迈重新改写,洪迈自然不会同意,于是金人将洪迈扣留,三天三夜断绝饮水口粮,但洪迈坚持不屈。金人无奈,只得放回。

  洪迈回到南宋,于是主和主战两派又起激烈争论。由于采石战胜后不久,主战派比较得势,即是一心主和的高宗也感到无奈。于是退位,让位于养子孝宗,自己成为超脱的成为太上皇。孝宗即位初期,倒是积极主战。即位一个来月,就为岳飞父子昭雪平反,又从新州召回被编管的胡铨,任命为奉议郎饶州知州。其时绍兴年间的抗金名将岳飞、韩世忠、刘錡等皆已迫害致死或老死,只剩下一个张浚。即位第二年即隆兴元年(1163),任命张浚为枢密使、江淮宣抚使,统领大军及丁夫13万,驻屯泗州(今江苏盱眙)、庐州(今合肥)、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等地,准备举兵北伐,收复中原失地。总管江淮一带兵马,积极筹备北伐。此时金世宗完颜雍在镇压移剌窝斡起义巩固政权之后,也欲集兵攻宋,命右丞相仆散忠义为都元帅,纥石烈志宁为左副元帅,率10万步骑进驻河南。两国之间征战,一触即发。

  南宋隆兴元年(金大定三年,1163)五月,宋军开始渡淮北伐。当时张浚手下有两员大将:李显忠和邵宏渊。五月初七,张浚命淮西招抚使李显忠率军自濠州(今安徽凤阳县)渡淮至陡沟(今安徽固镇东浍河支流)攻灵壁(今安徽灵璧县)。御前诸军都统制邵宏渊率军自泗州攻泗县(今属安徽)。金右翼军都统萧琦率精骑迎战李显忠军,被击败,遂背城列阵抵抗。李显忠亲率将士与之鏖战,再次将其击败,收复灵壁。十日,李显忠闻邵宏渊攻虹县受阻,率部自灵壁往援,利用降卒招降金守将大周仁等,收复泗县。邵宏渊耻于功不出己,自此与李显忠不睦。十四日,李显忠、邵宏渊合军攻符离城(安徽宿州市符离集区)。李显忠击退出城迎战的金军后,攻破北门,斩守城金军数千人,于十六日攻克符离城。十八日,孝宗诏令邵宏渊受李显忠节制,因邵宏渊不服,复改命邵宏渊与李显忠分统所部,致军无统帅,各自为战。二十一日,纥石烈志宁率精骑万余,自睢阳(今河南商丘)反攻符离,邵宏渊不战而退。李显忠孤军奋战,将其击退。次日,金军复增兵数万来攻,李显忠约邵宏渊出兵合力夹击,邵宏渊按兵不动。李显忠孤军力战,阵斩金兵5000余。金军增兵再次攻城,被李显忠军用强弓射退。时邵宏渊散布流言,称盛夏难以在烈日下披甲苦战,致使军心动摇。李显忠军失利,退入城中。此时邵宏渊之子邵世雄、殿前司马军统制左士渊、统领李彦孚等,各率所部逃遁。李显忠恐孤军难守,遂率所部夜遁。二十四日,金军乘势追击,宋军溃败,被斩4000余人,溺水死者不可胜数。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符离之败。符离之败后,南宋战斗力丧失殆尽,主和派势力随即抬头,秦桧党羽汤思退,于七月间被任为右相兼枢密使,议和活动也在进行中。张浚则于四月从江淮宣抚使被召回朝,随后江淮都督府也被撤罢。在太上皇宋高宗干预下,左相汤思退更加紧进行降金乞和活动。隆兴二年(1164年)十二月,在金朝大军胁迫下达成和议。主要内容为: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改“岁贡”称“岁币”,银、绢各减五万,为二十万两匹;宋割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州东)、海(今江苏连云港)、泗(今江苏盱眙北)四州外,再割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二州与金。

  就在主和派加紧活动、隆兴和议签订之前的隆兴二年二月,已被启用为平江府(今苏州市)知州的张孝祥由于张浚的推荐被“召赴行在”商讨国事,专门到建康(今南京市)拜望时任建康留守的张浚,在宴会上即席写下这首《六州歌头》。有的文章说当时张孝祥任建康留守,或是说他在建康留守张浚那里任参赞军事,皆不确。因为词中也明确说是“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在这首词中,张孝祥对符离之败扼腕叹息,对时下主和派得势,两国使者来往不断进行和谈,而主战派受到打压,边备弛废,江淮都督府也被撤罢表示痛心。慷慨淋漓,催人泪下,据说张浚听此词后,“为之罢席”。就在这首词作之后,张浚感到抗金无望,即求致仕,遂被罢相,授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出判福州(今属福建)。张浚辞新命,恳求致仕,改授醴泉观使闲差,八月就病逝,归葬于宁乡。再过四个月(隆兴二年十二月),隆兴和议成,两国罢兵。因此可以说,张孝祥这首《六州歌头》,是符离之败后南宋主战派的绝唱。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1)。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2)。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3)。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4)。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5)。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6)。笳鼓悲鸣,遣人惊(7)。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8)!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9)。渺神京(10)。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11)。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12)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13)。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14)

  【注释】

  (1)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长淮:淮河;望断:极目远望;关塞莽然平:边备已被撤除,战壕、堡垒已是杂草丛生;莽然:草木茂盛的样子。据绍兴十一年和约,宋金两国以淮河为界,因此淮河就成了南宋的前线。绍兴三十二年(1162)金国使者高建忠出使南宋,指责宋军背约收复沿淮州郡。因此主和派将沿淮工事坼除。

  (2)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前线的征尘消逝了,北风下也听不到战斗的号角之声。我对此只有黯然神伤。黯销凝:黯:默默伤神;销凝,销魂凝神,形容忧思。

  (3)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此句是安慰张浚。当年事:指符离之败;殆天数,非人力:这是老天命定,并非你张浚没有尽力;殆:大概、也许。

  (4)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洙泗:古代鲁国的两条河,洙水和泗水,流经孔孟的故乡和他们讲学的地方曲阜。弦歌地:弹琴唱歌,此指礼乐教化。儒家讲究礼乐教化,学堂内常传出弦歌之声。膻(shān)腥:牛羊肉的腥臊味。这三句是说,连中原文化礼乐最昌盛之地,也遭到金兵的野蛮践踏。

  (5)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淮河北面成了游牧民族的聚居地,黄昏时刻牛羊成群回栏,到处是金兵的哨所。隔水:隔着淮河,淮河对岸;落日牛羊下:《诗经·君子于役》成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区(ōu)脱:本是匈奴所筑的土室,作为侦察警戒用。这里借指金兵哨所。

  (6)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名王:指金兵中有名的将帅。颜师古《汉书·宣帝纪》注:“名王者,谓有大名,以别诸小王也”。宵猎:夜间打猎,这里指军事示威。骑火:骑兵手执火把。

  (7)笳鼓悲鸣,遣人惊:笳鼓:指胡人军乐胡笳和金鼓。遣人惊:使人心惊。

  (8)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指和谈风起,战备弛废,武器久放置不用,被尘封虫蠹。

  (9)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岁月流逝,徒有壮志,人将老去。岁将零:岁月飘零。有人解释为“一年将尽”,不确,因此词写于隆兴二年二月,被“召赴行在”之时。此时张孝祥三十二岁。

  (10)渺神京:故都在遥远的北方。暗示对北方故国的怀念。神京:指北宋首都汴京;渺:邈远的样子。

  (11)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讽刺南宋统治者借口以礼服夷狄,放弃抵抗,屈辱求和。干羽:干,盾牌;羽:野鸡尾部羽毛。这两者都是上古舞蹈中舞者手中拿的道具。据《尚书·大禹谟》,虞舜“舞干羽于两阶”,不久就有苗族来归顺。怀远:用礼乐使边远的少数民族归顺。烽燧(suì):古代在烽火台上举烽燧,作为敌人来袭的信号。黑夜举火叫“烽”,白天升烟叫“燧”。“静烽燧”即不再有战斗信号。

  (12)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求和的使臣一拨接着一拨驰往北方,见此状况,让人情何以堪!冠盖使:指求和的使臣。冠盖:冠服与车盖;若为情:让人情何以堪。

  (13)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听说中原沦陷区的老人还在盼望南逃的皇帝能够回去。中原遗老:中原地区当年活下来的一些老人。这里泛指中原沦陷区百姓;翠葆霓旌:皇帝的车驾。翠葆:以翠鸟羽毛装饰的车盖;霓旌:彩旗。

  (14)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是我这位从此经过的人想到这一切,不由得忠愤之气满腔,泪如雨下。膺:胸腔。

  【简析】

  如果说《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是为采石战胜而喜,是对主战派的讴歌的话,那么,《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则是为符离之败而悲,是对主和派的斥责,贯穿两者之间的仍是不离不弃、一如既往的恢复中原之志。

  上片侧重写惨遭敌人蹂躏的中原故土凄凉景象和敌人的骄横跋扈。“长淮望断”五句,写南宋的边防。词人面对淮河,极目远望,边境上萧条冷落,死气沉沉,看不到军队活动的踪迹,一切壁垒皆已坼除。这怎能不使爱国者满腔悲愤呢?“黯销凝”一句,用高度概括的艺术手法,道出了作者对国事无限忧虑,凝神沉思,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追想”三句,是在建康席上,即席安慰张浚。指出符离之败是老天命定,并非你张浚没有尽力,实际上更是主政者苟且求和造成的。因为在隆兴北伐之初,词人就以他敏锐的政治洞察力指出:成败的关键在于北伐诸将能否同心协力。他在给前敌指挥李显忠的信中说:“今淮西三帅列屯,朝廷安危,实系于是。太尉与王侯、成侯必须同心协力,而后可以成功”(《与李太尉显忠》,见徐鹏《于湖居士文集》)。要想同心协力,就必须“专图国事,尽去私心”。符离战败的事实不幸被张孝祥所言中,恰恰是前方主将李显忠、邵宏渊之间不和所造成的。符离战败后,主和派又甚嚣尘上,主持北伐的张浚则备受责难。为支持抗战,为主战派打气,词人自然会将北方沦陷的惨状归罪于主和派。

  以下分三层写敌占区的情景。“洙泗”三句为一层,写昔日的文化之邦,弦歌之地,也被胡琦践踏;“隔水”三句为二层,写中原沃土,如今变成胡人聚居之地,耕田荒芜,变成了放牧牛羊的场所;“看名王”四句为三层,写敌军的“宵猎”,兵盛马壮,让人震惊。上述描写旨在说明敌兵势力强大,南宋国势衰败,中原人民惨遭涂炭,国家前途令人焦虑。同时,从侧面反映出北方游牧民族女真族(金人)经济落后的状况,说明他们的入侵,已经导致中原文化经济等各方面的倒退。

  下片抒怀,作者关心国家人民的前途命运,但壮志未酬,报国无门。看到“腰间箭,匣中剑”落满灰尘,为蠹虫所蛀,自己徒有雄心壮志,也只能虚度光阴;眺望邈远的故都,更有一种岁月流逝、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但南宋统治者借口以礼服夷狄,放弃抵抗,屈辱求和:“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看着眼前的“冠盖使,纷驰骛”真让人情何以堪!,以上八句是对南宋王朝的统治者和主和派义愤填膺的谴责,辛辣有力的讽刺。“闻道中原遗老”以下三句写沦陷区百姓殷切盼望王师北伐的急切心情和眼巴巴地“南望”的动人情景,只要有爱国心肠,就无法抑制满腔的悲愤,泪水就会象泉涌般顷泻。结尾三句,是作者自己真挚感情的抒发,也是当时无数爱国人士思想感情的真实写照。

  这首词的思想深刻,艺术技巧也十分纯熟,张孝祥友人汤衡在《张紫薇雅词序》中曾称赞孝祥词的风格是“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此词风格可见一斑。全词均用赋体,感情奔放,如行云流水,一泻如注。又多三字句,造成一种气短节促,哽咽之声、悲愤无奈、难以言传之情,极富艺术感染力。据宋代佚名作者《朝野遗记》记载,张孝祥在建康宴会上即席赋此词,张浚感动得食不下咽,竟“罢席而入”。清人陈廷焯称赞这首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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