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三
柳枝词 郑文宝
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这是首宋人绝句,但究其诗味的隽永,意境的优美,情致的深婉,又像寇准的《书河上亭壁》一样,堪与唐人同类诗作媲美。《蔡宽夫诗话》称赞此诗“须在王摩诘伯仲之间,刘禹锡、杜牧之不足多也”。尽管这一评价有夸大之嫌,但也不无道理。此诗的作者是宋初诗人郑文宝。郑文宝(952-1012),字仲贤,一字伯玉,汀洲宁化(今属福建)人。初事南唐,累官校书郎。李煜降宋后补广文馆生,为李方所知,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及进士第,除修武主簿。郑文宝关心民瘼,富有军事才干,淳化二年(991),郑文宝调任殿中丞,并奉命出使四川、陕西负责清理整顿税收。当时四川、陕西一带地方官为了增加税收,规定登口岸经商的商人要交纳“到岸税”,商人们苦不堪言。郑文宝奏请朝廷免除商人的“到岸钱”,促进了当地商贸的发展,深得百姓拥戴。郑文宝在川、陕期间,正逢夔州广武驻军叛乱;叛军四处抢劫,惊扰百姓。郑文宝作为朝廷钦差大员果断担负起平叛重任。他当机立断,率军乘船顺流而下,一夜行程数百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进攻,一举歼灭叛军。因此,他获得朝廷嘉奖,赏赐五品朝服,升任陕西转运副使。郑文宝在治军理政中,尊重少族民族习俗,努力学习少族民族语言,促进民族和睦,这在封建官员中更属难能可贵:郑文宝任陕西转运副使期间,正值闹灾荒,郑文宝先后12次亲自带队从环庆(今甘肃环县与庆阳一带)穿过沙漠,督运粮草到灵武(今宁夏灵武县)赈灾。沿途多为荒凉的沙漠和少数民族居住区。郑文宝为了详细了解民情,努力学习当地语言,尊重当地风俗,深受当地少数民族的欢迎。他每到一处少数民族区都受到当地酋长的热情款待,有的酋长还认他为干父。郑文宝任工部员外郎期间,守卫环庆的龙猛卒部士兵七年未换防,又常常不能按时领到军饷,遂产生思乡和不满的情绪,逐渐酿成谋乱。郑文宝得知后,他体恤和同情士兵的处境,果断决定先借库银发放军饷,以安定军心;然后上奏朝廷,并且表示支取的库银由他偿还。朝廷体谅到郑文宝的良苦用心,便下诏免除库银的偿还。鉴于郑文宝在这一期间所取得的功绩,朝廷赐郑文宝以黄金和紫袍,并且官迁刑部员外郎。
郑文宝还非常看重情谊:他曾任过南唐官员,李煜降宋后,故人纷纷回避,不敢也不愿去看望李煜这位“违命侯”。而郑文宝却“衣蓑荷笠”,冒着风险化装成“渔者见煜于私第”。南唐入宋后,他由于亲历了南唐辛酸的国运和国史,认为有责任为后人留下这段真实的史事。于是,他收聚了大量的史料,于大中祥符三年(1010)写成《江表志》3卷。《江表志》记叙了南唐各代的朝廷大政,弥补徐铉、汤说《江南录》的许多缺漏,多为后人研究南唐史所采用,后来陆游作《南唐书》就采用其中不少内容。尔后,郑文宝又以丛谈琐事缀辑成《南唐近事》1卷,类似小说体裁,演说南唐国史。郑文宝工诗文,《除江表志》、《南唐近事》外,尚有有《历代帝王谱》、《谈苑》、《玉玺记》、《郑文宝集》等著作传世。又多才多艺,善篆书,工鼓琴。他是个军事家,官做到兵部员外郎,但诗却写得轻软温柔,显然也是深受晚唐五代诗风的影响。从这首《柳枝词》中,我们既可以看出他重情谊的为人秉性,也可以看出他轻软婉曲的诗风特征。
《柳枝词》即《杨柳枝词》,乐府歌词中的一种曲名。它本是古曲,名《折杨柳》或《折柳枝》,唐时才改为《杨柳枝》或《柳枝》。其诗体为七言四句。白居易作《杨柳枝二十韵》时,称其作是对《杨柳枝》的“新翻”,也即是把它纳入七绝的轨道,或者说是借乐府歌词写格律诗,这种事唐人多喜欢做,如王翰有《凉州词》,刘禹锡有《竹枝词》、《杨柳枝词》等等。郑文宝此诗也是这种用法。词兴起后,《杨柳枝词》或《柳枝词》又作为一种词牌出现,但其体制主体仍是七言四句,不过这不属这里讨论的范围,就不多说了。
折柳赠别,是我国古代的风俗。汉代长安人送客至长安东的霸桥,喜折柳赠别,所以后来“折柳”就成了送别的代名词,在《折柳枝》题下的诗,也就成了送别诗,雍陶有《折柳桥》(折柳桥即霸桥)诗说:“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因此《柳枝词》所写的多是离愁别恨。
但郑文宝的这首诗,虽名为《柳枝词》,却没有直接写柳,而是把“折柳”之意,深藏于字里行间,犹如王维的《渭城曲》,虽不名《柳枝》,却正是以“柳色新”来表达依依难舍的别离之情一样。
不过,题目既然是《柳枝词》,在“亭亭画舸系春潭”的“系”字中,人们也就不难想见其中有柳,因为刘禹锡曾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别离”(《杨柳枝词》其一)。诗人巧妙地把“柳”藏在诗句的深处,读者只有联想到刘禹锡的诗才能体会出话中真意,这既是巧妙用典,又是委婉曲达之法。
“直到行人酒半酣”,又作“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是“直到”还是“只待”,发生这一“动作”的,都是“画舸”。画船被系在“绾别离”的杨柳树上,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尽管送行的人和行人互相告别的话还没有说完,酒还没有尽兴——只“半酣”,船却起锚要脱缆而去,多么的不舍和无奈啊!所以诗人不由自主地埋怨画舸:“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这意思也就是说:你这条无情可恨的画船,只知道一味前行,不顾烟波渺远,可知道你装载的是多么沉重的离愁别恨吗?这种婉曲的表达方式正是此诗的妙处所在:它不直接写入的离愁别苦,而是把人的别离归罪于本不相干的烟波画船,赋予它人的情感,然后以它作为离人怨恨的对象。曲曲折折,使感情的抒发既委婉含蓄,又如丝如缕,慢慢抽出。缠绵的情感带来了隽永的诗味;隽永的诗味,又诱发了读者的情感的缠绵。在诗人的一唱三叹之中,我们体味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相濡以沐的友情和爱情。这种表情达意的方式,是一直为人称道的。清人王应奎在他的一《柳南随笔》卷六中说:“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而怨锦瑟,亦然。文出正面,诗出侧面,其道果然。”王应奎是深得此诗三味的。从侧面借物达意的方式当然不是一种,这首诗的特殊性是首先赋事物(“画舸”)以理智和思想,然后又让它的“意志”和“思想”与人的心理活动、思想情感相抵触,最后,再把人的郁抑怨愤等等不满之情统统发泄在这个物上,以期收到意长情切的效果。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手法并不是比拟,因为无论拟人还是拟物,事物自身的物性都已让位于“人性”,物只不过是包藏着人的心灵的外壳,而此种方法,虽然也让物理性化,但实质却是让人的心理情感统一于物中,物性保持不变。这种“理性化”是外加的,假定性的。是人的猜想的产物,因此这种艺术方式被称为“猜拟”。这也是对前人尤其是唐人类似手法的继承:金昌绪的《春怨》就是著名的一首;“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思妇因怀念远征的丈夫,渴望在梦中相逢,但讨厌的莺啼,却偏使她的美梦不成,所以她自然责怪于黄莺。在这里,黄莺仍然还是黄莺,它的啼叫原本是它的生活习性,并且,在某种场合,莺啼也是很可爱的。莺啼之由可爱而变成可憎可厌,全在于思妇之“吞怨”。这可以说是“猜拟”法妙用之又一例。李白的《劳劳亭》也是这种写法;“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由于《孔雀东南飞》中有“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诗句,所以“劳劳”也就成了送客的代名饲。后二句意思是说:如果春风懂得送别时的痛苦,就不应该让柳枝发青。反过来也就是说:春风太无情了,竟让柳条青绿如此!万物正萌发着盎然生机的时候,人却要遭受离别之苦,这不是更加难受吗!在这里,春风依然是春风,它之所以不知“别苦”’当然是诗人对于它的一种猜测。
这两首诗中对“黄莺”和“春风”的怨怪,虽然意思明显,但文字上却并不是直说。还有一些诗,虽然也属于“猜拟,这种表现方式,但用语上,往往以“无情”、“可恶”等,直接表达出入的怨怪之情,这又是曲中有直了,韦庄的《台城》就是如此:“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后:句以“无情”二字直点柳的不管人世沧桑,一无顾忌地飞絮漫天的旺盛生长之态。不过,和上面两首诗比较起来’诗人对柳的怨怪之情,显得比较轻微,更多的是人的自我感叹。尤其是第四句中的“载”字,把抽象的别情化为有形的,可以被运载的东西,同时也显示出别情的沉重。这一形象化的说法,后来常被诗人所仿效,如周邦彦用入其《尉迟杯》一词中:“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王实甫《西厢记》:“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这些词句显见地都是受了郑文宝这首诗作的影响。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