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皇帝、词人与宋词
现在的问题是:高宗赵构为何欣赏这首太学生的词?而且因为这首词,将俞国宝释褐授官?我想这有两个原因:
一是高宗也像俞国宝一样醉恋西湖。俞国宝的词不仅写出了西湖春天的美景,而且也道出作者留恋春光的爱春惜春之情,这也道出了高宗皇帝的新声,因而引为同调,倍加赞赏。
绍兴三十二年(1162),采石之战后,赵构即让位于养子孝宗赵昚,过起悠悠岁月的太上皇生活。高宗最喜爱的去处是西湖,而且排场很大。周密《武林旧事》卷三《西湖游幸》中就专门记载了高宗游西湖的情形:此时高宗经常带着“德寿三殿”的皇宫内眷,坐着“大龙舟”“游幸湖山”。宰相以下百官陪从,再加上“大珰应奉诸司”服务人员,以及“京府弹压”等保卫人员,“各乘大舫,无虑数百”只大船在湖面上游览。此时湖面上也是游人如织:“画楫轻舫,旁舞如织”。游人多,做生意的小商贩就多,据《武林旧事·西湖游幸》中记载:“湖中土宜”(当地土特产)就有:“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 “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至于歌伎舞女、杂耍的、卖艺的,摆茶水摊的就更多:“歌妓舞鬟,严妆自衒,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水禽、水傀儡、鬻水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高宗皇帝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间穿梭其。有时还尝尝民间小吃,“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 所有这一切,皆被俞国宝高度浓缩到《风入松》中:上片写春景。短短六句,勾勒出一幅西湖春光图:红杏飘香,绿杨婆娑,湖边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买花、沽酒,高歌、醉舞、秋千蹁跹,把一片大好春光和人们徜徉春光之下的和平安乐情形,描绘得淋漓尽致。下片写恋春惜春之情。其中用“画船载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点题,写人们对春光的恋惜之情,摇曳多姿,风致妍秀。更合赵构对西湖的眷恋之情。所以受到赏识。
第二个原因,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与隆兴和议后的政治形势有关: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海陵王完颜亮为了实现他“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美梦,兵分四路南侵,不料在采石矶遇到了虞允文的顽抗,几乎全军覆没。同时金世宗完颜雍在辽阳称帝,使内部发生哗变,完颜亮被杀,南下之金军也无功而返。初登位的完颜雍无力对外用兵,故派出使臣首先提出和议。宋高宗于采石之战后第二年传位于孝宗赵昚。孝宗即位后,改元隆兴,起用张浚为枢密使,主持北伐,却遭到符离之战的失败。为主和派汤思退抓到了口实,于是隆兴二年(1164),宋廷与金开始议和。史称“隆兴和议” 隆兴和议签定之後,直到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宋金两国近四十年都没有发生战事。暂时的和平麻痹了人们的意志,也为上流社会提供了醉生梦死、丧失收复中原的前提和契机。当时主战派人士如张孝祥、辛弃疾、陈亮等对此状况皆极为不满,纷纷写诗作文予以谴责,所谓“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善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六州歌头》)当时,有首非常通俗又非常尖锐深刻的绝句在民间广泛流传:这就是刑部主事林升的《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南宋高层只顾吃喝玩乐,却忘了江山平破碎的奇耻大辱表达挖苦和愤恨。而这首写于淳熙年间(1174-1189)《风入松》却提供了另一个版本,隆兴和议带来的繁华景象。你看西湖边:“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红杏飘香,绿杨婆娑,湖边人山人海,车水马龙,买花、沽酒,高歌、醉舞、秋千蹁跹,民间生活一片安定和富庶景象。这与周密《武林旧事》中记录的西湖昔日繁华富庶景象有很多相似之处。周密就是南宋人,南宋亡国后,周密写来这本历史笔记《武林旧事》,借以表达亡国孤臣对故国山河的眷恋,因此内容上可信程度较高。近日有些学者为“隆兴和议”正名,认为这份和约也有积极的意义,也往往以周密的《武林旧事》和俞国宝的《风入松》为据。另外,据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俞国宝的这首词题在酒店素屏风上的《风入松》,因为词句优美通俗,适合口诵,在高宗赏识之前就已在民间广泛流传 :“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卷二)。更何况,俞国宝是个年轻的太学生,比起刑部主事林升,在民间会更有影响力和说服力,至少没有朝中和战之争的两派之嫌。
【附 录】
《武林旧事》卷三 宋·周密
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宰执从官,以至大珰应奉诸司,及京府弹压等,各乘大舫,无虑数百。时承平日久,乐与民同,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舞如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髹漆、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如先贤堂、三贤堂、四圣观等处最盛。或有以轻桡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严妆自衒,以待招呼者,谓之“水仙子”。至于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弄、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踏混木、拨盆、杂艺、散耍,讴唱、息器、教水族水禽、水傀儡、鬻水道术、烟火、起轮、走线、流星、水爆、风筝,不可指数,总谓之“赶趁人”,盖耳目不暇给焉。御舟四垂珠帘锦幕,悬挂七宝珠翠,龙船、梭子、闹竿、花篮等物。宫姬韶部,俨如神仙,天香浓郁,花柳避妍。小舟时有宣唤赐予,如宋五嫂鱼羹,尝经御赏,人所共趋,遂成富媪。朱静佳六言诗云:“柳下白头钓叟,不知生长何年。前度君王游幸,卖鱼收得金钱”。往往修旧京金明池故事,以安太上之心,岂特事游观之美哉。湖上御园,南有聚景、真珠、南屏,北有集芳、延祥、玉壶,然亦多幸聚景焉。一日,御舟经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及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其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
《蕙风词话》卷二 清·况周颐
淳熙间,太学生俞国宝以题断桥酒肆屏风上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云云,为高宗所称赏即日予释褐。此则屡经记载,稍涉倚声者知之。其实赵词近沉著,俞第流美而已。以体格论,俞殊不逮赵。顾当时盛传,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文字以投时为宜,词虽小道,可以窥显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