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嘉莹先生授课

  近些天与清华大学杨民教授频繁E-mail,谈天说地,更多的还是谈到读书向学。我报告近日所读叶嘉莹先生《说阮籍咏怀诗》,杨教授便说到28年前于上海复旦课堂听叶嘉莹先生授课,“京腔婉转,神色飞动,分析也入微,吟咏让人感怀”。前年在清华重逢,餐席边上“大家让让让,结果说是我年龄大一点,就坐在叶先生旁边了”。时光流转之慨,不独杨教授有之。想起我自己也曾在川大课堂面聆叶先生授课,大约应与杨兄时光相近,那或是叶先生国内联席讲课,或是叶先生来川大与缪铖先生合作古典诗词课题期间吧。叶先生其时无非五六十岁,神采奕奕,穿戴十分淑雅,颇有海外风度。记得那一讲是温飞卿的词,似乎还有姜白石等。先生虽然长居海外,但那一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婉转犹如仙音。整个授课时段,先生均站立授课,时而双手合十,微抚披巾,时而仰颌板书,潇潇落墨。那时还没有PPT,先生的板书,那真是大家闺秀气息,氤氲中又透着阳刚之气。可惜自己当时年轻,对古典诗词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境,“观看”的意味更在听讲之上。

  但近些年阅读先生著作渐多,年龄转大,对先生笔下那一份对古人的领会,尤其是对天地时光、人生如寄的感慨,周密理解,其对才华的惊叹、惋惜,一如冰雪交融,雷音震震,的确可以叩动读书人的心扉,特别是有点沧桑经历的人。做学问用情者也不少,但叶先生的学问仿佛是抒情诗,严肃生动的内容中,似有着婉转的韵律。这一点先生似也认可,她在谈及缪先生为其《迦陵论诗丛稿》著序时说:“‘自成体系’我虽不敢有此自许,但我之论诗皆出于我一己之感受和理解,主真,主诚,自有一贯之特色。”(《迦陵著作集总序》)先生的著述多为讲义体,读其书,也就如同聆其课,她把老一代的名师如她的业师顾随先生那一种风度、那一种人文智慧与情感的晶莹剔透可说发挥到了极致。受到普遍欢迎的《顾随诗词讲记》即由先生青年时代课堂笔记整理成书。一个学生、门人,将老师的讲义记得如此完备,如此传神,起孔门贤人于九泉,怕未必及。先生自己讲诗,也极能“得间”,并予以本义的挖掘、发挥而传真,例如眼下这一首阮籍的诗,对了,先生有个特点,凡称古人,多不直名之(《顾随诗词讲义》书名有些特别,我估计系出版社改纂),必以其字号或职称呼之,如嗣宗、太白、工部、义山、飞卿等,闻者亲切,有如言者老友,视为神交,精神的契友,应无异也。阮嗣宗这首诗,先生讲得极好: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先生娓娓道来,哪个字古音应该怎么念,哪个说法应该怎么理解,如天马就是汗血马,从东道就是西北贡物本向东而来。王子晋是谁呢,《列仙传》上边记着他是一位驾鹤而去的英俊神仙。先生引比连类,又涉及一些相关诗词,互相映衬,凡典凡事,必道其来历,而其概括,往往精到,如:“阮嗣宗的诗歌真正成功的地方,他的诗歌真正的价值,我认为,其实并不完全在于它里边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而是在于他表现的那一份艺术之好。因此,我们读阮嗣宗的咏怀诗自然有一份悲慨。虽然我们所生的时代不是魏晋之交的时代,并没有司马氏篡弑的情形,可是,我们同样受到感动了,仅因为他所表现的一份情意是如此的可以包括、笼罩古今的一份悲慨。”说得多么好,多么真切,也许这就是《红楼梦》题诗里边“悲喜千般同幻缈,古今一梦尽荒唐”的意思,再者即如王国维所引用“格代”之诗:“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艺术的魅力终究在此。而先生讲释,如虎添翼。有时画龙点睛归纳之笔,尤其令人击节惊叹,如:“我以为在中国所有的旧诗人中,如果以‘人’与‘诗’之质地的真淳莹澈而言,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位作者;如果以感情与功力之博大深厚足以集大成而言,自当推杜子美为第一位作者;而如果以感受之精微锐敏,心意之窈渺幽微,足以透出于现实之外而深入于某一属于心灵之梦幻的境界而言,自当推李义山为第一位作者。”与他类讲述式著作不同,即在于先生有自己见解,有用心,你可以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但你不可能不承认,叶先生将中国的诗词,由表及里,融会贯通,运斤成风,已然融入生命灵魂的组织。

  叶先生作为天津南开大学教授,笔耕不辍,老而弥健,讲演著述更加丰富精彩。苏雪林先生活过期颐之年,我们祝福小一辈的叶嘉莹先生,百岁不老,文笔长青,这一则是您老人家的自福,二则有您的众多门人,五湖四海,包括像我与杨教授这样的旁听者、忠实读者,没有一个不在为您祝福,为您加油!

 《天津日报》2011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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