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一

塞上 柳开

鸣髇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

  柳开(946—999),原名肩愈,字绍先(一作绍元);后改名开,字仲涂,号东郊野夫、补亡先生。大名(今属河北)人。开宝六年(973)进士。初为宋州司寇参军。太平兴国中擢右赞善大夫,知常州、润州,拜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为人秉性刚直,雍熙二年(985),因与监军争斗,被贬为上蔡县令,后复原职。又知全州、桂州等地,徙沧州道病死。柳开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他提倡复古,反对五代宋初华靡的文风,他十几岁时便开始学习韩愈文章,后来又以六经为榜样,提倡古文。提倡韩愈、柳宗元的散文,以复兴古道、述作经典自命。自称“师孔子而友孟轲,齐扬雄而肩韩愈”(《上符兴州书》有《河东先生集》)。但他在散文创作上成就不高,除《上窦僖察判书》写得平易且有文采外,大都不免辞涩言苦之弊因此影响不大。相比之下,诗作成就要好一些。从现存的八首诗作来看,诗风刚健、质朴、清新,很能体现他的文学革新主张。这首《塞上》则显得更为出色:诗人通过飞鸣直上的响箭,一抹蓝天下无风的草原,提鞍列队的胡骑,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天高地阔、气势雄浑的塞外风光图,也为我们勾勒出剽悍、骁勇、矫健、尚武的少数民族骑手群像。

  中国古典诗歌中有种表现手法叫“逆起法”,即首先描绘动作或渲染气氛,给人一种“直如高山坠石,不知其来”(方东树《昭昧詹言》)的突兀感。然后再交代人物或事件,这叫做“逆起得势”(高步瀛《唐宋诗举要》)。王维《观猎》开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卢纶《塞下曲》的开头:“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皆是这种“逆起法”的成功运用。柳开的这首《塞上》也是如此。诗人一开篇就首先描绘动作和渲染气氛:“鸣髇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鸣髇(xiao,效)”,是一种响箭,西北少数民族常用它作为集合或出发信号。诗歌一开头,不去交代开弓“鸣髇”的射手,也不去描绘开弓的动作,劈头就是开弓的结果:响箭呼啸着直上云霄。箭“直上”而不偏斜,这是在暗示射手的弓硬和臂力强健,也是在暗写周围环境是“天静无风”,没有外力的干扰。“一千尺”当然是个夸张,但就像李白笔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庐山瀑布一样,并不给人虚张夸饰之感,相反却给人一种力和速度的强烈感受!此句是从视觉上描绘脱弦之箭,下句则从听觉上作进一步渲染:“干”是写声达于天空;“声更干”是形容响箭飞鸣声由于“天静无风”显得更加清越响亮。诗人着意点出“天静无风”,既是交代“声更干”的原因,也意在营造一种凝重苍莽的氛围:用天地的静止来反衬响箭的飞鸣,既显得场景壮阔,又暗寓骑手的剽悍。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将其改为“风紧秋高雪正干”,以为这样用气候的严酷更能衬托出射者的剽悍。他就没有想到风声一紧,鸣髇声就会被淹没;雪干,就会使天地混沌一片,胡骑就失去驰骋的开阔背景。这样,诗的上述主题就无法得以更好地体现,所以,袁枚的改动看似更合乎常理,实际上是败笔。

  柳开的《塞上》与王维《观猎》和卢纶《塞下曲》虽然都是“逆起得势”,但手法又有所不同:王维《观猎》和卢纶《塞下曲》在“逆起得势”后紧接着就安排人物出场。《观猎》中“风劲角弓鸣”之后即交代“将军猎渭城”,《塞下曲》“林暗草惊风”之后随即是“将军夜引弓”。柳开的《塞上》却有所不同:诗中这位开弓鸣髇的健儿始终没有露面,因为作者着意要表现的不是这位信号发出者,而是要塑造闻信号后迅速集结的英雄群像:“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这是一支声势雄壮、布列严整的少数民族队伍。人为“碧眼”,着意点明咏歌的是支少数民族队伍,又切合此时抬头望箭的规定场景,还因为眼睛作为心灵的窗户,“胡儿”的内在气质与外在风采皆从“碧眼”“向云看”中得以显露;“胡儿”,唐宋人对少数民族年轻人的俗称,如唐人李颀:“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古从军行》);王安石的“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明妃曲》)。柳开诗中的“胡儿”更有突出其年轻、刚健的意味。

  这首诗的后两句“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写这支少数民族骑兵在听到鸣髇后的反应,在选材和结构安排上也颇具匠心:在选材上,诗人没有选取这支少数民族队伍出征和作战时的情形,像高适《燕歌行》那样去做“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的大量铺叙,那是七言绝句所无法完成的。诗人捕捉他们出击前鸣髇集合时的动作和表情,构成精彩动人的意象,将北方少数民族的剽悍性格与尚武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这两句之中,上一句“碧眼胡儿三百骑”是个叙述句,是在以静写动、静中蕴动;下句“尽提金勒向云着”则是以动写静:“三百骑”深深被“直上一千尺”的“鸣骹”所吸引,拉紧了马缰,抬起了望眼,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向云看”去,宛如戏曲舞台上的角色亮相,具有一种雕塑型的美。马佩“金勒”,则暗示这不是一支普通的少数民族队伍;“尽提金勒向云看”这个整齐划一的动作,不仅暗示这是支剽悍、矫健、能征惯战的队伍,也写出了少数民族骁勇、尚武的民族精神。唐代的李益《从军北征》中的名句:“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柳开作为倡导复古的宋代诗文革新运动先驱者,其诗歌创作也在实践着他的文学主张。

  我们知道,边患是宋代最大的痼疾,宋代国力孱弱,乃至两宋的灭亡,都在边患上。因此宋代诗人多去咏歌守边的将士或民族的英雄,或表现一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江城子》)的豪情,写到少数民族时总带有高位文化对落后民族或天朝大国对蕞尔小国的的轻蔑,前面提到的王安石的《明妃曲》是如此,欧阳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作》也是如此:“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貌如玉”;苏辙出使辽国时,他眼中的胡虏也是落后不开化在:“舂粮煮雪安得饱,击兔射鹿夸强雄”,“钓鱼射鹅沧海东”,“弯弓射猎本天性”(《虏帐》)。而柳开却咏歌这群少数民族骑手的剽悍、矫健,表现他们的骁勇和集结的迅速,这在宋代边塞诗中确是很独特的。这种别具的眼光,是否在告诉我们:要靖边患,要抵御外敌入侵,边境上的少数民族骑手是一支值得重视的力量。如果真如推测的这样,柳开不仅是宋代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在政治眼光和用兵方略上也有其独到之处。柳开一生的经历与边塞多有关:曾“使河北”,“知代州”,又“徙忻州刺史”,多属与西北少数民族交锋的前沿,又曾“部送军粮至涿州”,并且“善射”、“倜傥重义”(《宋史·柳开传》),《塞上》诗写得如此成功,可能与诗人的边塞经历和为人性格皆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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