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七
“(马聂)骢父马铁锻鞍”以下四句组成一节,生动又据实描绘了陈安高超的武艺。他精于骑术,善驭骏马:“骢”是青白色相间的骏马;“父马”,雄马;“(马聂)”是驾驭;“铁锻鞍”是形容马背上的鞍鞯是铁黑色的,而并非是有人所解释的是用铁锻打的马鞍。当然,这也暗示他的意志也像钢铁一样坚强。因为从马的配件上也可看出骑者的品行。唐代诗人李贺有首讽刺太监作监军的《吕将军歌》。其中写道: “榼榼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一位大员坐在白马上摇摇晃晃,火红的战旗下,衬着一张白的像涂了粉的女人的脸。诗人通过这样的描述来暗示:让这样的人去做军事统帅,指挥将士去冲锋陷阵,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诗人以此来暗示中唐以后用宦官来监军的荒唐可笑。所以我们从“(马聂)骢父马铁锻鞍”中也可感觉到陈安的“壮士”本色。在《太平御览》中此句之下还有“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两句在此之上,歌者又极力渲染他的武艺高强,既能耍刀又能使枪:“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这是一种动态描绘:“奋如湍”和“左右盘”,形容这位壮士将大刀挥舞得寒光闪闪像飞湍直泻,长矛耍得像蟒蛇出洞,左右盘旋。这里既有速度又有招式,确实给人一种生动深刻的视觉印象。更何况这段描绘并非夸张,并不同于《李波小妹歌》中的“左射右射必叠双”,也不同于《木兰辞》中的“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而是据实描绘,因为史籍中就是这么记载的。根据《晋书·刘曜载记》,陈安还可以将这两种兵器同时使用,而且敌人接近时就左手刀砍,右手枪戳;远处则用箭射,而且可以左右开弓,连盛箭的箭袋“鞬服”(箭箙)都一边挂一个“双带鞬服(箭箙),左右驰射”。但在《陇上歌》中这些都略去了,因为诗歌毕竟不同于历史散文,歌者只用“十荡十决无当前”一句总括他喑呜叱咤、无人敢当的英雄气概。也是他武艺高超在实战中的具体表现:“荡”是冲击,“决”是冲破,敌人溃散。这句意谓陈安多次发动冲击,在敌人重围中横冲直闯,如汝无人之境。敌军则四散溃败,其势不可当。据《晋书·刘曜载记》陈安率残部壮士十余骑与刘曜的部下平先在陕中展开最后一战。“平先亦壮健绝人”,“三交”之后,陈安被平先夺其蛇矛而败退,最后在“涧曲”被杀。歌者的“十荡十决无当前”是在史实的基础上加以夸啊,而且是对中华优秀文化传统的继承,这里显然是借鉴了《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的最后一战——垓下之战中,项羽三冲三绝,汉军“人马俱惊,辟易数里”的情形。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歌者将《晋书·刘曜载记》的实录“三交”,融进《项羽本纪》中的三冲三绝,汉军“人马俱惊,辟易数里”,就变成了“十荡十决无当前”。可见中华文化是互相借鉴、互相吸收、共同发展的。
下面的“战始三交失蛇矛,弃我(马聂)骢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三句是写战斗的结局,陈安的失利。清人沈德潜的《古诗源》和近人丁福保的《全晋诗》所收的《陇上歌》,在“战始三交失蛇矛”之前还有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两句,形容敌我力量对比的悬殊,这也与《晋书·刘曜载记》的记录:“曜使将军平先、丘中伯率劲骑追安。安与壮士十余骑于陕中格战”相符。陈安的十余骑面对强手平先、丘中伯的千万骑,这场军力悬殊的格斗结局已不难预料。据史载,面对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陈安却毫不胆怯,他“左手奋七尺大刀,右手执丈八蛇矛。近交则刀矛俱发,辄害五六;远则双带鞬服,左右驰射而走”。武艺是何等高超,表现又是何等英勇。但对方的平先也是“壮健绝人”。与陈安交手三个回合,终于将陈安的长矛夺去。陈安的蛇矛被夺,这是史实,歌者自然无法回避。但歌者却有意略去平先的勇猛和交战的经过,直接跳到结局:“弃我(马聂)骢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陈安抛弃战马,躲到涧曲岩深处。但因为是久雨之后,对方按其脚印找到躲藏处,结果被害。关于这点,《晋书·刘曜载记》也有明确的记载:“会连雨始霁,辅威呼延清寻其径迹,斩安于涧曲。”《太平御览》和沈德潜的《古诗源》、丁福保的《全晋诗》在“弃我(马聂)骢窜岩幽”后多出的“天降大雨迨者休”句,也是在交代陈安被搜寻者发现的原因。在这两句中,歌者每句都用了个“我”字:“弃我(马聂)骢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可见其倾向性和痛惜之情是相当明显的。最后两句“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则是这种感情的公开表白和流露。上句说的是陇水,陇水向西流入洮河,洮河又向东流入黄河,这就是“西流之水东流河”。歌者以此作喻,比喻壮士陈安曲折多难,如想东西流向的陇水和洮河一样逝去不返;下句则是直接的感叹:“一去不还奈子何”!“奈子何”即是对此有何办法?这是歌者对壮士被害的惋惜,但又无可奈何的感叹。我以为,歌者的感叹不仅仅是为着陈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着抗击外族入侵而牺牲的众多健儿,也是在抒发某种民族感情。因为认真地说,陈安并不能算个伟大的英雄,他的生平行事有过几次反复。作为司马保的爱将,他背叛过司马保;他投降过刘曜,最终又起兵反抗刘曜。但他在晋亡后仍在举起反抗外族入侵的大旗,甚至至死不屈,晚节终于赢得百姓的好感和尊敬。因此,人民怀念他,悼歌他。这实际上也是在抒发对匈奴族在中原建立的后汉和前赵的不满,抒发一种不甘沦亡的民族感情。我认为这是《陇上歌》内含的弦外之音。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首《司马将军歌》,歌颂一位南征将军的英雄形象,全诗充满了爱国主义热情与乐观主义精神。篇下自注“代陇上健儿陈安作”。诗人歌颂的是唐代一位南征平叛的将军,却去模拟北朝时代反抗匈奴入侵的健儿陈安,而且直接在题下点破。并且描绘这位将军的英武:“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也类似北朝乐府中对陈安武艺高强的类似描述。可见陈安也是李白心中的英雄,尤其是在维护国家统一的平叛战争中,更需要这类至死不屈的英雄。尤其可见这首《陇上歌》对后人的影响了。
附
《司马将军歌》 李白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
我见楼船壮心目,颇似龙骧下三蜀。扬兵习战张虎旗,江中白浪如银屋。
身居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细柳开营揖天子,始知灞上为婴孩。
羌笛横吹阿亸回,向月楼中吹落梅。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
甘肃隔窗彩绘上的壮士陈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