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十一):纪晓岚家书
训诸子(告诫勿恃傲慢,勿尚奢华)
余家托赖祖宗积德,始能子孙世代居官,唯我秩禄最高(1)。自问学业无进,天爵未修(2),竟得位居宗伯(3),只恐累代积福,至余发泄尽矣(4)!所以居下位时(5),放浪形骸,不修边幅(6)。官阶日益进,心忧日益深。古语不云乎:“路愈高者陷愈深”。居恒用是兢兢(7),自奉日守节俭:非宴客不食海味,非祭祀不许杀生(8)。余年过知命(9),位列尚书(10),禄寿亦云厚矣!不必再事戒杀修善,盖为子孙留些余地耳(11)。
尝见世禄之家,其盛焉位高势重,生杀予夺(12),率意妄行,固一世之雄也。及其衰焉,其子若孙,始则任赌滥嫖,终则卧草乞丐(13)。乃父之尊荣安在哉!此非余故作危言耸听,吾昔年所购钱氏旧宅,今已改作吾宗祠者,近闻钱氏子孙已沦为叫花(14),其父不是曾为显宦者乎!尔辈睹之,宜作前车之鉴。后来只能睡在乱草中以乞讨为生,勿恃傲谩,勿尚奢华(15)。遇贫苦者宜赒恤之(16)。并宜服劳(17)。吾特购良田百亩,雇工种植。欲使尔等随时学稼,将来得为安分农民,便是余之肖子。纪氏之鬼,未不馁矣(18)!尔等勿谓春耕夏苗,胼手胝足,(19)乃属贱丈夫之事。可知农居四民之首,士为四民之末(20)。农夫披星戴月,竭尽全力以养天下之人。世无农夫,人皆饿死,乌可贱视之乎!
戒之!戒之!
【注释】
(1)余家托赖祖宗积德,始能子孙世代居官,唯我秩禄最高:我家由于祖宗积德,因此子孙们能世代为官,其中唯有我的官阶最高,俸禄最多。按:纪昀曾祖父纪钰,监生,刑部江苏司郎中;祖父纪天澄,监生,考职县丞;父亲纪容舒,恩科举人,历任户部四川、山东二司郎中,云南姚安知府,都察院左都御史。所以纪昀在信中说“子孙世代居官”。纪昀一生五次出掌都察院,三次出任礼部尚书。写此信时也已担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所以说家族中“唯我秩禄最高”。
(2)天爵未修:也没有修炼得到高尚的道德修养。天爵:天然的爵位,指高尚的道德修养。因德高则受人尊敬﹐胜于有爵位﹐故称。语出《孟子》:“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
(3)宗伯:官职名,是西周时期设置的官职。位次三公,为六卿之一。后世以大宗伯代称礼部尚书,以小宗伯代称礼部侍郎。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库全书》完成,担任总纂官迁礼部尚书,充经筵讲官。所以纪昀在家信中说“竟得位居宗伯”。
(4)只恐累代积福,至余发泄尽矣:恐怕是列祖列宗数代积下的福泽,在我这里用光了。
(5)居下位时:官位低的时候。
(6)放浪形骸,不修边幅:指行动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衣着随便,不拘小节。前者出自王羲之《兰亭集序》:“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边幅:布帛的边缘,比喻人的衣着、仪表。
(7)古语不云乎:“路愈高者陷愈深”,居恒用是兢兢:古人不是说:爬得越高风险就越大。所以我日常家居总是兢兢业业。
(8)自奉日守节俭,非宴客不食海味,非祭祀不许杀生:每天都奉行节约俭朴的原则:不是宴请客人就不吃海味,如果没有祭祀就不随便杀鸡宰鸭。
(9)余年过知命:我年龄已超过五十岁。《论语》:“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10)位列尚书:官职已是尚书。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库全书》完成,担任总纂官迁礼部尚书,充经筵讲官。
(11)禄寿亦云厚矣!不必再事戒杀修善,盖为子孙留些余地耳:我的官职已经很高,也算长寿了,按说不必再没有祭祀就不随便杀鸡宰鸭和做善事修行。之所以仍旧如此,只是为子孙多积一些德罢了。
(12)生杀予夺:掌握生死、赏罚大权。唐代杜牧《上宣州崔大夫书》:“今藩镇之贵;土地兵甲;生杀予夺;在一出口。”
(13)终则卧草乞丐:后来只能睡在乱草中以乞讨为生。
(14)叫花:乞丐的俗称。
(15)勿恃傲谩,勿尚奢华:不要仗恃家庭高位对人傲慢无礼,也不要追求奢华。傲谩:同“傲慢”。
(16)赒恤(zhōuxù),亦作“周恤”,周济救助。
(17)并宜服劳:并且应该参加劳动。
(18)纪氏之鬼,未不馁矣:纪家变为鬼魂的列祖列宗,就不会饿饭了。这句话的含义是:纪家后人若能做安分农民,就不会沦为卧草乞丐,祖宗就有人定时祭祀,就不会饿饭。
(19)胼(pián)手胝(zhī)足:长期从事体力劳动,手脚生茧。语出《荀子·子道》:“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胼(pián)胝(zhī):皆指辛勤劳动而产生的老茧。
(20)农居四民之首,士为四民之末:四民指“士、农、工、商”这四种小农经济社会的主要社会成分出自《春秋谷梁传·成公元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农民,有工民。”一般的顺序是“士、农、工、商”,如《汉书·食货志上》:“士、农、工、商,四民有业”。纪昀为了强调农夫重要,比读书人重要,特意颠倒为“农居四民之首,士为四民之末”。
【翻译】
我们家由于祖宗积德,因此子孙们能世代为官,其中唯有我的官阶最高,俸禄最多。可是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大的学问,也没有修炼得到高尚的道德修养修,现在居然是小宗伯礼部侍郎了,只怕是几代人所积下的福分到我这儿已用尽了啊。所以我做小官的时候,行动不受世俗礼节的束缚,衣着随便,不拘小节。随着官位一天天上升,我心中的担忧也一天天地加深。古人不是说:爬得越高风险就越大。所以我日常家居总是兢兢业业。每天都奉行节约俭朴的原则:不是宴请客人就不吃海味,如果没有祭祀就不随便杀鸡宰鸭。我已经过年过五十,官居尚书,俸禄很多,也算长寿了,按说不必再没有祭祀就不随便杀鸡宰鸭和做善事修行。之所以仍旧如此,只是为子孙多积一些德罢了。有些世代吃俸禄的人家,在官运亨通的时候位高势重,掌握生死、赏罚大权。一意孤行不加考虑,成为一个时期引人注目的人物。等家道衰落的时候,他的子孙们,开始时狂赌滥嫖,后来只能睡在乱草中以乞讨为生,此时他们父辈们的尊荣又在哪里呢?这并不是我故意在危言耸听。我以前所买的钱氏的旧宅院,现在已改成了纪氏家庙。近来听说钱家的儿子已沦落为叫花子,那他的父亲曾经不也是很显贵的官宦吗?孩子们看到这个例子,应该把它们作为前车之鉴才对呀,不要傲慢无礼,也不要追求奢华,遇到贫苦的人应当周济救助他们,并且你们应当参加劳动。我专门买了几百亩的田地,雇别人耕种,也是打算你们随时能学习种田,将来能成为安分的农民,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了,我们家的祖先也可以永远得到祭祀,不至于受饿。你们不要认为春耕夏苗,手脚上长茧子,这只是地位低下的人做的事儿。你们可曾知道,农民地位是社会各类人的首位,读书人却是末位。农民们披星戴月,竭尽全力劳动,才养活了天下的人。如果世界上没有农夫,人们都会饿死,怎么能看不起他们呢?一定要警戒自己啊。
【简评】
纪晓岚一共有四子。长子纪汝佶(1743—1768),字御调,又字侠如。十分聪明,乾隆三十年(1765)在河北乡试中夺魁。但纪晓岚被发配新疆后,纪汝佶变得精神颓废,25岁郁郁而亡。次子纪汝传(1747—1777年),字绪承。当过江西南昌、九江等府通判。乾隆三十九年(1774)十月,汝传在九江府通判任上因渎职拖欠赋税而犯法,纪昀受牵连,吏部决定将其降职调任。乾隆知道后改判为降三级留任。嘉庆八年(1803)纪昀拜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衔,兼国子监事。父贵子荣,汝传也提升为滇南知府。三子纪汝似(1766—卒年不详),字象庭。曾捐广东候补东莞县丞。四子纪汝亿,生卒年不详,字万斯。事迹亦不可考。
乾隆四十七年(1782)《四库全书》完成,担任总纂官迁礼部尚书,充经筵讲官。在这封家信中,纪昀说他“年过知命,位列尚书”。由此看来,纪昀写此信应在乾隆四十七年之后不久。时年八十岁。此时大儿纪汝佶早已去世,二儿纪汝传三十五岁,三儿纪汝似十六岁,四儿纪汝亿年岁不可考。
这封家信虽是训诫诸子,实际上反映了纪昀的几乎全部人生观,包括看待对待自己的成功,如何对待自己的的地位,如何居家节俭,如何教育子女,如何看待农民和体力劳动。
这也是几乎所有成功者共同的观念和处理家庭关系、训诫子女的共同原则,如他认为自己能身居高位,完全是“托赖祖宗积德”,自己是“自问学业无进,天爵未修,竟得位居宗伯”,并且有种危机感:“只恐累代积福,至余发泄尽矣”。至于如何看待自己的权势,他认为要接受“世禄之家”的教训,不能因为“位高势重,生杀予夺”就“率意妄行”,告诫自己要“居恒用是兢兢自奉日守节俭”,“戒杀修善,盖为子孙留些余地”。对于诸子,更是告诫他们要接受“前车之鉴”,“勿恃傲谩,勿尚奢华”,周济贫苦,并宜服劳。不要轻视农民:“勿谓春耕夏苗,胼手胝足,乃属贱丈夫之事”,而且将农民尊至“四民之首”,认为“世无农夫,人皆饿死,乌可贱视之乎”!
必须强调的是:这些观点主张,不仅表现了纪昀做人的品格和进步的社会观,也是值得今天高官显宦及其子弟们引为楷模的,这也是几乎所有成功者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所在,也几乎是这些名人家信中都一致强调的,如:左宗棠特别注意教育儿子做人低调,莫以家庭地位骄人,莫学流俗纨绔之气。他在给长子孝威的信中说:“尔曹学业未成,遽忝科目,人以世家子弟相待,规益之言少入于耳,易长矜夸之气,惧流俗纨绔之气,将自此而开也。”要求三子孝勋“尔勿以此妄自矜宠,使人轻尔”他要求儿子勤勉节俭,审言慎行:“尔年轻学浅无阅历,凡事以少开口莫高兴为主。记之!记之!”张之洞《与儿子书(训诫用功)》勿自以为贵介子弟,而漫不经心,此则非余之所望于尔。曾国藩在《治家》中则强调节俭和勤劳:“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馐,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家中养鱼、养狗、种竹、种蔬四事。皆不可忽”;“家门太盛,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人人须记此二语也”;“居家之道,惟崇俭可以长久,处乱世也忧以奢侈为要义。”
左宗棠和林则徐在家信中都特别强调耕读务本,同样尊农民为“四民之首”,像纪昀一样,置田买地,要诸子学稼穑:“吾平生志在务本,耕读而外别无所尚。“子孙能学吾之耕读为业,务本为怀,吾心慰矣”;“随工人以学习耕作,黎明即起,终日勤动而不知倦,便是田园之好弟子。”(左宗棠《庚辰与孝宽同诸子(谕宜以耕读为本)》);“盖农居四民之首,为世间第一等高贵之人。所以余在江苏时,即嘱尔母购置北郭隙地,建筑别墅,并收买四围粮田四十亩,自行雇工耕种,即为尔与拱儿预为学稼之谋”。(林则徐《训次儿聪彝》)
郑板桥和李鸿章则强调感恩报德、济老扶贫: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舒弟墨》也像纪昀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自己为官作宦,是将“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他告诉弟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李鸿章在《致鹤章弟(关于周济亲族事)》中亦交代弟弟:“今周姻太伯之后,亦如吾祖父之穷困,亟应筹款接济,以报昔日之功。今特命使者携银五十两送去暂济涸辙。至吾祖父所欠未偿者,兄至年终当更筹百两。吾弟景况亦非昔比,当可分任其劳。至大哥处,兄已去信也。五兄弟四人,将来能集资十万,仿范文正之例,开办义庄,庶族中贫有养孤有教也”。感恩,是宗教的本源,也是做人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