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译作中的“乡音”
内容提要:一个人的译作或多或少都受到译者本人的“乡音”(母语)的影响,对译作者在译作中的 “乡音”探讨有助于对其译作的研究和欣赏。本文就梁宗岱的真正的乡音来源以及其乡音在译作中的体现进行讨论分析,为相关研究提供新的参考。
关键词: 梁宗岱;译作;“乡音”
作者简介:
程家惠,男,汉族,1962年生,广西百色人,右江民族医学院外语系教授,主要从事翻译研究。
袁斌业,男,汉族,1962年生,广西平南人,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翻译和英美文学研究。
一、前言
一个人的译作或多或少都受到译者本人的“乡音”(母语)的影响,对译作者在译作中的 “乡音”探讨有助于对其译作的研究和欣赏。梁宗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发生过重要影响的诗人、学者、翻译家。研究其译作中的乡音,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位重要的翻译家及其译作所产生的重要影响,要弄清楚他的乡音就不能回避他的故乡问题。查看有关梁宗岱的书籍和网络上的媒体信息,大多数都说梁宗岱祖籍广东新会,既然祖籍广东新会,那么他自然就是广东人了。没有人去考究他的现籍,也很少谈及他的出生地在哪里。这有历史的因素,也有他个人因素,正如李冰封1991年在《读书》上撰文说的,他“早就人为地被中国的诗坛和翻译界遗忘了”。只是到了去世以后,特别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才似乎慢慢地被人重新发现。人们对他的开始加以重视和研究,但对他的第一故乡和他真正的乡音至今仍然没有得到正面澄清,因此给世人产生了很多迷惑和误解,这种状况使人们对这位诗人和翻译家的进一步研究是极其不利的。目前亟待澄清的两个基本问题是:1、梁宗岱的真正出生地是哪里?2、梁宗岱的真正乡音是什么?
二、为梁宗岱的百色籍而辩
2004年10月16日《羊城晚报》发表了疏延祥所写的题为“新会才子梁宗岱”的文章。文章这样写道:“梁宗岱(1903—1983),1903年农历七月十四降生在广东省新会县河村白庙墟同安里。”在做出这样的结论之前,不知道作者是否做了考证,怎样做的考证?不管怎样,有关梁宗岱的第一故乡的事实被歪曲的现象不是个例,而且十分严重。翻看有关梁宗岱的书籍,谈及他的出生地的很少,即使谈到了也是前后矛盾,张冠李戴,以讹传讹。请看一些著作是怎样介绍的:
《中国现代作家辞典》:梁宗岱(1903.7.14—1983.11.6),笔名岳泰,广东新会人。中学时代即有“南国诗人”之称。
《广州百科全书》(李权时,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4):梁宗岱(1903.9.10~1982.11.6)现代诗人、翻译家、教授。生于广东新会。
《宗岱的世界·诗文》(黄建华,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我们便借这个机会给这位广东的文化学人(宗岱是广东新会人)作一个全面的初步归纳工作。
《本真诗人梁宗岱》(徐剑,山东画报出版社, 1998):1903年农历7月14日梁宗岱出生在广东新会县河村白庙虚同安里。他的童年却是在广西百色度过的。
《作家词典》(网络版http://www.gdzuoxie.com/?gdurle=857):梁宗岱 LiangZongdai (1903~1982),新会人。
显然,这些著作的相关表述给世人以错误的解读。再请看另一些著作的另一种绝然不同的介绍:
《宗岱和我》(甘少苏,重庆出版社, 1991.02):宗岱比我大十二岁,一九零三年农历七月十四日出生,祖籍是广东新会县河村白庙虚同安里,广西百色则是他的第二故乡。……宗岱的母亲陈氏是百色人,在他六岁时便不幸去世。
《梁宗岱文集Ⅰ(诗文卷·法译卷)》(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梁宗岱,祖籍广东新会县,一九零三年九月五日在广西百色出生。
《宗岱的世界·生平》(黄建华,赵仁守,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3.09):梁宗岱(字世琦)出生于广西百色,时为1903年农历7月14日(公历9月5日),其生母陈氏是他父亲在百色娶的二房妻子。
《梁宗岱 》(黄建华,赵仁守,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4):梁宗岱(字世琦)出生于广西百色,时为1903年农历7月14日(公历9月5日),其生母陈氏是他父亲在百色娶的二房妻子。
《梁宗岱选集》(梁宗岱,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6):梁宗岱,祖籍广东新会县,1903年9月5日在广西百色出生。
显然,后一种介绍更可靠,更接近历史事实。但不能不说,梁宗岱夫人甘少苏的《宗岱和我》的相关的介绍,既提供了较为真实的历史事实,但同时也造成了一些概念上的混乱。她明确了梁宗岱的祖籍,但只提到出生时间而没有提及出生地,这一点是不是她个人的有意回避?按常理,出生地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历史事实之一,一般是不会被忽略的,何况这是一本正式出版问世的著作?显然,甘少苏回避梁宗岱的出生地,肯定有她的缘故,但她至少告诉了我们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广东新会县不是梁宗岱的出生地。另外甘少苏所用的“第二故乡”应改为“第一故乡”。事实上,从在百色城出生(1903年农历7月14日)至1916年,梁宗岱是在百色县立经正小学读完高小一年级的。1917年,梁宗岱考入广州培正中学,之后留学海外,最后成为一代名家,期间还两次重归故里。纵观梁宗岱的个人经历,他自己有近30年时间都在广西百色度过。无疑百色是梁宗岱的第一故乡,他的真正的乡音是他少儿时在百色讲的“百色话”。
三、梁宗岱译作中的“乡音”
本文将以他的译作为例,倾听他在译作中的“乡音” ,一是为他的乡音做佐证,二是为对他的译作研究和欣赏,提供一种新的参考。
梁宗岱少年时代,百色是个小山城,当年城里除了讲“土话(壮话)”和桂柳话外,主要讲百色“白话”,它是受百色当地其他方言影响了的一种变种粤语,归属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汉语方言(伍巍,2007:12),讲百色“白话”的多是从广东到百色做生意的人(从他们的父辈甚至是祖辈就在百色城定居),他们多居住在百色的“大街”,当年梁宗岱就在此出生,而且从小就讲百色“白话”,这种百色“白话”在他后来的译作中留下了不少痕迹。由于百色白话与广东粤语同宗同源,再加上后来他也在广东学习、工作和生活过,他真正的乡音就被世人误解和遗忘了。诗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可知一个人的乡音在少年就定型了,而且成了一生难以磨灭的烙印。尽管他南北游荡,四海漂泊,但乡音犹存。因此,我们应该回到译作者的母语的基点,才能客观、准确地欣赏和研究他的译作。作为他的同乡同街,笔者在欣赏他的译作时也多了一种乡音的亲切感。本文把他译作中的“乡音”大致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百色“白话”的特有用词(字)
普通话里常见的词(字),在百色“白话”里是特有的表达或含义与普通话有所不同。例:
1、事前,巴望着的欢乐;事后,一场梦(Before, a joy proposed; behind, a dream.)。(梁宗岱,2003:214)
百色“白话”常用“巴望”表达普通话里的“盼望”、“期望”或“希望”。据笔者考证,“巴望”这一表达在1979年出版的《汉语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和1980年出版的《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没有被收录,在1985年出版的《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只有“朝巴夜望”一说。显然“巴望”在汉语中并不常见,在普通话里更是罕见,至于后来一些典籍收录该词语,只能说明普通话也受到了方言的同化。
2、最畸形的怪物或绝艳的面孔,山或海,日或夜,乌鸦或者白鸽,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The most sweet favour or deformed’st creature, The mountain or the sea, the day or night, The crow or dove, it shapes them to your feature.)(梁宗岱,2003:203)
百色“白话”里的“白鸽”是一种固定搭配,泛指各种颜色的鸽子。普通话的白鸽专指“白色的鸽子”,不是固定搭配,《辞海》和《新华词典》也没有把它当作固定词语收录。而英语的原文“dove”泛指鸽子。显然,梁宗岱此处译文不妥,误用了百色“白话”的“白鸽”的来表达英语“dove”泛指的鸽子。
3、她底王冕是爱;单是由爱你可以接近她。(梁宗岱,2003:62)
4、因为如果恶单是由我们的判断侵害我们,似乎我们可以瞧不起它们,或有把它们化为善的可能。 (梁宗岱,2003:34)
5、“这些人,即使他们不陈述什么理由,单是他们的权威足以说服我了。”(西塞罗)(梁宗岱,2003:143)
百色白话中有“单系”特有的说法,显然译者把这一说法硬套为以上3、4、5句中的半白话半普通话的“单是”。不管是“单系”或是“单是”,都与普通话里的“仅仅”或“仅仅是”的含义相同。《辞海》,《新华词典》,《汉语小词典》和《新华字典》等都没有收录该词语。我们还在百度和谷歌搜索了“单是”,均没有发现相关的用法。可见该表达在普通话里根本不存在。
6、今番,我可要把你们凝定?(梁宗岱,2003:233)
百色“白话”常用“今番”表达普通话里的“这次”、“ 此次(这回)”,这一词语没有被《辞海》,《新华词典》,《汉语小词典》和《新华字典》等权威词典收入。显然,梁宗岱在此用了百色“白话”里一个很“山寨”的表达。
7、执住他底一端而硬说这是整个的蒙田岂非大谬? (梁宗岱,2003:5)
“执住”也是百色“白话”最典型的表达之一,等于普通话的“抓住”。《辞海》,《新华词典》,《汉语小词典》等也均无此表达。
8、一个被人收买和食人俸禄的人的判断力如其不是无法保持完整和自由,便不免为轻率和背义所玷污。(梁宗岱,2003:191)
作为粤语的一个分支,百色“白话”常用“执”表达现代汉语的“抓”、“食”表达现代汉语的“吃”,还保留古代汉语的用法。由于汉人入粤很早,就语言方面来说,离开中原越早,保留古汉语的成分就越多。有些口语词在中原地区消亡了,却保留在粤语方言中,例如:食(吃)、行(走)、走(跑)、着(穿)、面(脸)、饮(喝)、俾(给)、斟(倒)、怒(骂)、晓(知道)、翼(翅膀)、晏(迟)、滚水(开水)、倾偈(交谈)、下昼(下午)、趁虚(赶集)等等,都是古汉语。(曾应枫,2003:87)
(二)百色“白话”的词语简略
普通话注重音韵的美,所以很多词语都是好字成双,特别是动词和名词。但作为粤语方言之一的百色白话也较多地保留了古汉语的单音词。如:眼(眼睛)、台(桌子)、 嘴(嘴巴)、耳(耳朵)、女(女儿)。这些词绝大部分是动词和名词,在普通话中通过添加同义词素或加子、头、儿等后缀构成双音词。这种百色“白话”用法,在梁宗岱的译作中是最常见的,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例:
1、但你知的比我多了,赫赫的芳泉呵,结的是什么果在这迷魂的刹那顷!(梁宗岱,2003:40)
2、你越胜她,她也越喜欢。(梁宗岱,2003:61)
3、爱,而且容忍;希望,直至从残堆希望创出它所凝视的对象来。(梁宗岱,2003:70)
4、在浴着夜色的田野,我凝望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一把把将未来底收获播撒。(梁宗岱,2003:72)
5、他独在大野上来去,将种子望远处抛掷,张开手又重复开始,我呢,幽暗的旁观者。(梁宗岱,2003:72)
6、你默着,不回答么?谁在说话?(梁宗岱,2003:88)
7、又一个回答那望他今晚和主耶稣同食的牧师说……(梁宗岱,2003:34)
8、它雇我为他辩护,说不定我会控告它的同伴。(梁宗岱,2003:90)
9、那些躯体的接触要更猛,更坚强,更有力。(梁宗岱,2003:230)
10、即最古的文化传下来的石刻也不是静的。(梁宗岱,2003:223 )
11、他们还得要看花和低头就我,唉!并且折我——(梁宗岱,2003:88)
以上带有字符底纹的字,在普通话里依次应为“知道”、“胜过”、“创造”、“沐浴”、“独自”、“沉默”、“盼望”、“雇佣”、“猛烈”、“即使”、 “寂静”、“就着”和“折断”。象普通话里的“就”表示“靠近”或“凑近”时,一般不单用,要和其他字搭配,如:就着灯光看书/迁就(汉语小词典,1980:247)。
(三)百色“白话”的习惯表达
在梁宗岱译作中,有些话在普通话看来很别扭,不是普通话的习惯表达,一般人认为是作者的不规范,甚至是一种的语病,但知其乡音者可知那是作者乡音的自然流露,天然的乡音。如:
1、你未用过的美将同你进坟墓;用呢,就活着去执行你的遗嘱。(梁宗岱,2003:130)
2、哦,尽管我钟爱着人家所嫌弃,你总不该嫌弃我,同人家一条心。(梁宗岱,2003:228)
以上第1、2句里的“同”是百色“白话”的一种习惯说法,表达普通话里的“跟(和)”。如:①我同他讲,不同你讲。②婷婷,你可以同我讲普通话吗?(潘韩婷, 2007)。
3、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 来衡量你的罪行对我的打击!(梁宗岱,2003:208)
百色“白话”习惯用“从没有抽过闲”。我们在百度和谷歌上搜索了“从没有抽过闲”这一表达,结果均出现的12个相关网页,但12个相关用法都是梁宗岱的这句诗译“可是我这暴君从没有抽过闲”,我们又把搜索缩短为“抽过闲”,结果也一样。可见该说法在普通话里根本不存在。
(四)百色“白话”的特有句法
百色“白话”句法表达比较灵活,但不太注重句型的匀称和音韵的美,所以比起正宗的广东话听起来要生硬,与普通话的句法差距也较大,最主要的是当年从广东带来的纯正的广东话,受到百色当地壮话的影响和同化,因此,百色“白话”句型里的一些句型从普通话的角度来看,不甚规范,也很唐突。百色“白话”和粤语一样,倒装句也多。
1、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只要大好韶华和你还是同年(梁宗岱,2003:142)
在普通话里,“相信我老”应表达为“我相信我老了”,常用一个表示完成事态的“了”来表达完整的意思,但在百色“白话”里,常出现形容词后省略时间副词的情况。如:你见我老吗?我不见你老。
我们在百度和谷歌上也搜索了“相信我老”这一表达,结果只出现是梁宗岱的这句诗译“这镜子决不能使我相信我老”。我们又把搜索缩短为“我老”,结果也一样。显然,梁宗岱又用上了乡音。
2、可是他们确实对我不住,因为经验证明一个极好的记忆往往反配上一个衰弱的判断力。 (梁宗岱,2003:20)
3、他们对我不住的还有一点,那就是除了做朋友外我什么都不行,所以责备我的弱点就等于忘恩负义。(梁宗岱,2003:20)
普通话里只有 “对不住我”,而没有“对我不住”这种倒序句型,但在百色“白话”里是正常的,因为粤语方言含双宾语的句式,语序排列正好同普通话颠倒。如普通话习惯说“我给你送礼物”,粤语的习惯说法是“我送你礼物俾你”;普通话说“你先吃”,粤语方言说“你吃先”,等等。粤语方言是“主语+谓语+直接宾语(事或物)+间接宾语(人)”,两个宾语的语法词序与汉语不同,如粤人喜欢说“我年纪大过你”,中原人则说“我年纪比你大”。(曾应枫,2003:88)
4、也许有一个颜色箱伴着他吧,但罗丹一天比一天少用它,……(梁宗岱,2003:277)
“一天比一天少用它”也是百色白话里典型的倒装句,普通话应为:用它一天比一天少。
5、他的手在空中张开,放走了一些不知什么东西,正如人们把自由放给鸟笼一样… (梁宗岱,2003:246)
6、只有在天主教堂顶少数禽兽雕刻的身上,我们可以找到同样的表现。(梁宗岱,2003:248)
以上第4句的“一个颜色箱”和5、6句中带底纹的文字,在普通话里应分别表达为:“一个带有颜色的箱子”,“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和“天主教堂顶上的少数禽兽雕刻”。 百色“白话”少用“的”字,因为 “的”在“白话”里的发音是“ge”,在一个句子重复出现这个音肯定很拗口,所以百色“白话”在一个句子里都尽量避免“的”的重复。
以上讨论的梁宗岱的译作中的“乡音”,以译作者的乡音的基点——百色白话为基础,不排除与广东的粤语相同,也不排除其他巧合的因素,但这么多的巧合就表明了一定的必然,也表明了梁宗岱先生 “乡音”的浓厚和根深蒂固。这里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在普通话里运用这些“乡音”到底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不管怎样,梁宗岱的“乡音”在其译作中的流露增加了译作表达的灵活性和多样性,也散发出他的浓郁的乡土气息。这在我们研究和欣赏他的译作时是不能忽略和或缺的。也许,本文只看到这一方面的一些皮毛,只想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罢了。
参考文献:
[1] 伍巍.粤语[J].方言,2007(2):12.
[2] 梁宗岱.梁宗岱文集III(译诗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3] 梁宗岱.梁宗岱文集IV(译文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4] 梁宗岱.梁宗岱文集II(评论卷)[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5] 汉语小词典编写组.汉语小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
[6] 曾应枫. 俗话广州[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3.
[7]潘韩婷. 潘韩婷:“我想同你讲普通话”[EB/OL]. http://news.qq.com/a/20070612/00279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