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十):左宗棠家书
【简评】
同治十二年三月十二,曾国藩在两江总督任上去世。长期与曾国藩相左的左宗棠闻讯后写了一幅著名的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毋负平生”表白心迹,奉上丧银四百两。又写下这封给长子孝威的家信,进一步剖白与曾国藩之间矛盾的性质、原因以及自己的处事原则。因自己正在新疆用兵,分身乏术,要长子代替自己临江拜祭,并写一篇诔文来解释和辩白两人争执的原因,并表达自己的尊崇之意。
曾左失和,晚清政坛人人皆知。按说两人为湖南小同乡,一出湘乡,一出湘阴,出身相似,年龄相近,仅相差一岁。更主要的两人皆是湘军主要将领,共同平定太平天国,共同剿捻,同为中兴名臣。又皆主张学习西方、富国强兵,皆为洋务运动领袖人物。应当像左宗棠在挽联中所云“同心若金”的。但实际上却势若水火。究其原因,固然很多:有性格上的不同,也有才气上的互不服输,家族利益上的冲突。左宗棠性格外向而刚健,“喜自负,每与友人书,自署老亮,以武侯自比,且曰今亮或胜古亮。刚厉介之操,自号曰‘忠介先生’”(《左文囊公事略》)所以与曾国藩相处,处处争锋,绝不相让:曾国藩在一封赏赐郎中的帖子中有“右仰”二字。这本是书札中常用的客套话,因古人以“右”为上。但当时身为曾国藩幕僚的左宗棠看后很不高兴,认为曾国藩是在暗示他要屈服:“他写了‘右仰’,难道要我‘左俯’不成?”。于是“嫌隙由是而生,其后竟如水火”。据说曾国藩曾出一上联指责作为幕僚的左宗棠老是与他唱反调,其中嵌入左宗棠的姓和字:“季子何言高,与我意见大相左?”左宗棠字季高,故联语中嵌其字以开涮。左宗棠也毫不示弱,立即回敬一联:“藩臣堪误国,问他经济又何曾?”联中亦嵌了曾国藩的名字,而且“上升到政治高度”甚至到了曾国藩去世,谥号“文正”,他也恼火“他都谥了‘文正’,我们将来不要谥‘武邪’么”。 曾左失和,也夹有家族利益上的冲突:曾国藩起家举办团练时,因经费不足,厉行捐输,“令故总督陶澍家倡输万金,以率先乡人”(《湘军志》)。陶澍是左宗棠伯乐,左宗棠将陶澍唯一的五岁遗孤陶桄教育成人,并将长女嫁给陶桄,因此不满曾国藩此举,极力从中作梗。曾左结怨即由此而始。
相反,曾国藩性格内向而富于韧性,其格言是“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为人宽宏大度,不念旧恶,两人在数十年的交往中,曾国藩数次举荐左宗棠,乃至保护这位罕见之才涉险度难。左宗棠在湖南为巡抚骆秉章主持幕务时曾发生“总兵樊燮京控案”(见前《致孝威、孝宽》简评)当时湖广总督官文投井下石,趁机陷害左宗棠。朝廷降谕:“如左宗棠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郭嵩焘、潘祖荫出面奏保。朝廷“特旨询曾公国藩”,曾国藩亦不念前嫌,奏称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惟求明降谕旨,俾得安心任事”,反对治罪左宗棠。结果咸丰皇帝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升他为四品京堂,并下旨将樊燮革职,勒令回乡。一场政治风波于是化险为夷。咸丰六年,左宗棠接济曾国藩部军饷助其以夺取被太平军所占武昌,曾国藩上奏朝廷保举左宗棠,结果左被任命为兵部郎中,并赏戴花翎,正式走上仕途。后左宗棠率军攻陷太平军占领的杭州,曾国藩又奏保他为浙江巡抚。结果倔强的左宗棠不但不承情,反而骂曾国藩虚伪,是理学的伪道士,而且骂得没完没了,骂出了习惯,也骂成了症候,还不时捎带上李鸿章、沈葆桢。他在西北有个下级曾记载他几次拜访左宗棠,欲汇报工作,而左宗棠只管骂曾国藩,让他简直插不上嘴:“吾初谒左相,甫寒暄数语,引及西陲之事,左相即自述西陲功绩,剌剌不能休,令人无可插话。旋骂曾文正公,语尚未畅,差弁侍者见日已旰,即举茶杯置左相手中,并唱送客二字,吾乃不得不出。翌日,左相具柬招饮,方谓可乘间言地方公事矣。乃甫入座,即骂曾文正公,迄终席,言尚如泉涌也。既撤席,吾又不得不出。越数日,禀辞,左相始则骂曾文正公,继则述西陲之事,终乃兼骂合肥李相及沈文肃公。然其意若谓本不如己远甚,初无待其力攻也。侍者复唱送客,吾于起立时,方欲陈地方事数语,左相复引及西陲之事,吾乃疾趋而出云。”
但正如左宗棠在这封家信中所说的:“吾与侯有争者国势兵略,非争权竟势比”“攻错若石,相期毋负平生”。两人的争执多源于治国、用兵举措上的分歧,或是对人生价值的不同认知:咸丰七年(1857)二月,曾国藩正率湘军与太平军在江西鏖战父亲病故。作为理学名家,曾国藩闻讣后,没有等朝廷准旨便回籍奔丧。朝议颇不以为然,加之“左恪靖(宗棠)在骆文忠幕中,肆口诋毁,一时翕然和之”(《水窗春呓》)。曾左关系更趋紧张。左宗棠在被曾保举任浙江巡抚后不久,认为曾国藩“才略太欠”、“恐终非勘乱之人”,难以平定太平天国运动,决心独树一帜,“尽平生之心,轰烈做一场”(《家书》),再度与曾闹不和。江西巡抚沈葆桢因粮饷同曾国藩争执,左与之联成一气,结成左沈集团。朝廷则有意扶植左沈势力,提升左为闽浙总督,利用左曾矛盾以削弱曾。于是,曾左矛盾在咸丰六年被任命为兵部郎中,一度平静之后骤然再起。更为火上加油的是: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病故,幼主洪福继位。7月13日,曾国藩弟弟曾国荃率先攻陷天京,曾国藩上报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福也死。朝廷大为高兴,赏曾国藩加太子太保、一等侯爵。曾国荃赏太子少保、一等伯爵。但左宗棠却来败兴,上疏说幼天王没死,逃跑了(实际上是逃跑后被捕杀),曾国藩是谎报军情,结果曾国藩被皇帝下旨严责。曾国藩疑左宗棠“张皇其辞而怒,特疏诋之”,而左亦“具疏辩,洋洋数千言,辞气激昂,亦颇诋公(曾)。”未几,幼天王被俘,而曾左之怨卒不解,“遂彼此绝音问”。曾国藩愤愤不平地对人说:“我生平以诚自信,而彼乃罪我为欺,故此心不免耿耿”(《庸闻笔记》)。此后,曾对左多有攻击之辞,而左则以牙还牙,“每接见部下诸将,必骂文正”(《左文囊公晚年斗意气》)。曾左关系,至此恶化。
由于在海防、陆防的李鸿章与左宗棠之争中,曾国藩支持左宗棠,又将湘军精锐刘松山部交给左宗棠支持其平定新疆。西征问题上共同的立场,使曾左达成某种谅解,交恶数年,双方关系又开始缓和。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在如何处理教案问题上,曾、左又产生了分歧。总理衙门征询左宗棠的意见,左认为教案事出有因,不应惩办无辜百姓及府县官吏,“致失人和”。曾国藩则视此类言论为“局外无识之浮议”,害怕外国人借口挑起兵端,坚持既定的委曲求全的办案方针,致使对外赔款数十万两白银,津民十六人枉死刀下。事后左宗棠谴责曾国藩道:“曾侯相平日于夷情又少讲求,何能不为所撼……,彼张皇夷情,挟以为重,与严索抵偿,重赔恤费者,独何心欲?”(《书牍》卷11)左宗棠的谴责和舆论的压力,使曾国藩意识到自己的处置“多不惬舆情”,深感“内疚神明,外惭清议”。作为亡羊补牢之举,曾提出:“吾辈任疆圻者,唯当练兵训士,储备人才,修造轮船,设立炮台,隐图自强之策,庶有补于万一耳”(《未刊信稿》)。曾国藩既有了自责之意,曾左也就没有因津案一事再度交恶。
由此看来,两人的分歧争执,主要多是源于治国、用兵举措上的分歧,或是对人生价值的不同认知。正如这封家信中所言:“吾与侯有争者国势兵略,非争权竟势比”两人之间“攻错若石”,还是为了“相期毋负平生”。就像恩格斯对马克思的评价那样:“他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这种情况,曾、左之间也并非首开先河。宋仁宗时,韩琦和富弼皆是“庆历新政”的中坚,但两人负气相背而行,绝无交往,甚至韩琦去世,富弼也没去吊唁,比左宗棠更为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