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故事:“奉旨填词”柳三变
第三,羁旅行役之作。柳永的羁旅行词约为60首,占全词的近四分之一。这类题材在范仲淹、欧阳修以及后来苏轼、黄庭坚的词作中虽多有表现,但柳永的这类题材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的这类题材,都显示出独特的个性:
首先由于科举屡次失败,到头来虽做得一个小官,但久不升调,长期沉沦下僚升迁无望,柳永,或因求官、或因改官,或因被逐,常年长期在邯郸古道上行色匆匆,内心充满了对人生和生命的感叹。养成了一种对萧索景物,秋风衰景的偏好,词中的景物、景色多是潇潇暮雨、晓风残月、危楼孤烟、红衰翠减、关河残照、斜阳清秋,这类景色和作者内心的感情相吻合、相表里,形成了柳永羁旅词独特的写景抒情特色。如著名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双声子·晚天萧索》);“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归朝欢·别岸扁舟》);“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 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轮台子·一枕青宵》)。这与宋玉赋中的景色偏好颇为相似。叶嘉莹曾说,柳永的这类词成功的将词境“从春女善怀过渡到秋士易感”(《唐宋词十七讲》)。
其次,柳永的羁旅词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前期词作多半抒写因受功名利禄的驱遣而无奈割舍风月恋情的懊恼。在这类词作中,他往往将古道西风上的羁旅愁怀与大都会中的风月欢情交织到一起,让眼前的鸡声茅店、霜迹板桥与昔日的青楼绮窗倚红偎翠形成鲜明的对比,在高远悲凉的氛围中揉入旖旎冶艳的风情。如《雪梅香》词:“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上片写浪迹天涯所感受到的衰瑟的秋景秋情,下片则转入回忆昔日与青楼歌女相偎相伴的甜蜜时光,说不尽的忧愁,吐不尽的相思。另一首《夜半乐》也是如此,不过情节上颠倒过来:第一段写阳春烟景,大好春光;第二段写春光下“云鬟风颤,半遮檀口含羞,背人偷顾”的怀春佳人;第三段陡地一转,去抒发漂泊天涯孤独的伤感:“对此嘉景,顿觉消凝,惹成愁绪。念解佩、轻盈在何处。忍良时、孤负少年等闲度。空望极、回首斜阳暮。叹浪萍风梗知何去。”这类词作中,作者多以风月恋情与羁旅情思交织,都市繁华与山野荒僻对照,昔日的欢会与眼前的形只影单比衬,用昔日的欢乐来反衬今日的愁苦。这与范仲淹的羁旅词《苏幕遮》,身为边帅在明月之夜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欧阳修的《踏莎行》中不为自己旅途奔波劳累而愁叹,却去关心远在故乡的妻子对自己的挂牵:“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格调。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曾比较秦观和柳永的羁旅词各自的优长说:“秦写山川之景,柳写羁旅之情,俱臻绝顶,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后期的羁旅词则更侧重于今日羁旅行役的凄苦,在“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的踏霜早行的辛劳中,逐渐看透了追名逐利、往来奔波的虚幻:“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开始思念故乡了:“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这个“相忆”之人也不再是心娘、佳娘、虫娘、酥娘,变成自己的妻子了:“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这与南齐诗人谢朓的“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与唐末词人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与宋初词人欧阳修的“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在内涵和表达方式上已经很接近了。所以苏轼在读到其中“等句时曾感叹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不减唐人高处”(《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看来,柳永晚年向传统士大夫的回归,不仅是在思想行为上,也反映在词作的风格和语言上。
其次,柳永之所以成为文学史上百代词宗,也表现在他的词作艺术成就上。他在词的体制结构、表现手法、语言风格等方面,都作出卓越的贡献,有力推动了词的发展。
第一,他他创作了大量的慢词长调,加大了词的容量,使词能更为有效地表现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也才能运用铺叙、描写多种手法,也才能产生结构上的变幻。唐五代词,多为小令,如上面提到的温庭筠《望江南》,只有一段,27字,要想在其中纳入丰富的内容,结构上变化腾挪,确实很困难。柳永的《八声甘州》,主题相近,亦是表现天涯羁愁,但内容和手段却丰富得多。全词分为两段。上段是登楼凝望中所见,无论风光、景物、气氛,都笼罩着悲凉的秋意,触动着抒情主人公的归思。“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由“渐”字领起,苍莽悲壮,在深秋萧瑟廖廓的景象中表现游子的客中情怀,“不减唐人高处”。以下“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水长江水,无语东流”三句转入细致沉思,由仰观转为俯察, “苒苒”正与“渐”字相为呼应。一“休”字寓有无穷的感慨愁恨,蕴含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理。下片是望中所思,从自已的望乡想到意中人的望归:她不但“妆楼颙望”,甚至还“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如此着笔,便把本来的独望变成了双方关山远隔的千里相望,见出两地同心,俱为情苦。虽然这是想象之辞,却反映了作者对独守空闺的意中人的关切之情。
这首词章法结构细密,写景抒情融为一体,以铺叙见长。词中思乡怀人之意绪,展衍尽致。之所以能尽显词人铺写叙事的才华,章法承续变化之技巧,首先就在于它是长调,给词人提供了施展才华的空间。在《乐章集》212首现存词中,慢词多达180多首,占全部词作的85%左右,而小令只有二十几首。与他同时代的张先、晏殊,都仍以小令为主,慢词只有几首或十几首,远远不能和柳永相比。而后来的周邦彦正是站在这位巨人的肩膀上,将慢词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应该可以这样说:慢词长调虽不是柳永始创,但真正受到重视,开始大量创制并广泛流行,则始于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