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九):张之洞家书
附录
《张之洞家书》辨伪(节录) 秦进才
二、家书传播的源流
《张之洞家书》出于后人伪造可以确定无疑。
首先传播《张之洞家书》的是上海中央书店,但笔者没有找到最初的版本。笔者看到的有中央书店1934年9月重印本、1935年10月第6版、1936年5月第7版等。1935年10月版增列丛书名《清朝十大名人家书》,也有时作“清代名人”。编次者为虞山襟霞阁主人,出版者为平如衡。
据《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载:“平襟亚(1892-1980),江苏常熟人。原名平衡(执律师业悬牌用),字襟亚(与名并行),别号襟亚阁主人,室名襟亚阁。”“曾执行律师业,办中央书店,创刊《万象》及《万象十日刊》。”虞山,据嘉庆《大清一统志》卷77《苏州府一·山川》载,在今江苏常熟县西,相传虞仲治此,故名。《张之洞家书》版权页上的虞山,实际上代指江苏常熟;襟霞与襟亚谐音,由此可知,虞山襟霞阁主人,即常熟襟亚阁主人,也就是平衡。平衡为编辑整理者。上海中央书店本《张之洞家书》,小32开本,74页,每页13行,每行31字,铅字排印。前有著者小史,与家书内容相吻合,把留学日本、回到武昌后堕马而死的张之洞的孙子张厚琨说成张之洞的儿子,把《劝学篇》写成《劝学录》等,又提到张有孙二人:厚谷,任奉天督导秘书;厚璟,任浙江财政厅厅长。收录内容即为致、复双亲书40封和致、复儿子书4封,没有年代而有月、日。在每封致、 复双亲书后的括号内,有报告赴豫、感谢结讼、报告赴怀等。其实,“报告”是张之洞生前所深恶痛绝的新名词。上海中央书店版的《张之洞家书》,奠定了伪造的《张之洞家书》流传的基础,后经多次再版,流布甚广。
其次的传播者是上海广益书局。上海广益书局1936年4 月出版由周惟书(维立)编校的《清代四名人家书》,32开本,192页,每页18 行,每行43字,前有南汇朱太忙序,收录林则徐、彭玉麟、张之洞、李鸿章四人家书350封,其中96页至137页为张之洞家书,从内容到标题,与上海中央书店本《张之洞家书》完全相同,偶尔多了几个错字,如七月十一日致儿子书把“两湖总督”印成“两广总督”等。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时,收录上海广益书局本的《清代四名人家书》,编为第63辑第624册,由台北文海出版有限公司影印, 上海广益书局本因而广为流行。
第三个传播者是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1 月该社出版基本参考上海中央书店《清朝十大名人家书》而编校的《清代十大名人家书》。该书《前言》指出《清朝十大名人家书》“里面不乏赝品,或鱼目混珠、真假参半”,并以林则徐、郑板桥家书为例。整理者虽然基本上依据民国年间上海中央书店的版本,但有善本可据的,则择善而从,已经考证出来的伪造者,如《林则徐家书》,则摒弃不录,而补以翁同龢家书。整理出版者立意很好,有些考订做得也不错,但对伪造的《张之洞家书》,则没有一句批评,而是基本上照搬上海中央书店本,依然是那44封家书。编排顺序也依然如故,只是删去致、复双亲等书后括号内的寄回俸银等提要性文字,把竖排繁体字本变成横排简体字本,把断句变成标点符号,但有些字不合规范,如把“惟”改为“唯”等。同时,也增加了一些新的脱漏衍误,如“世丈”误为“世长”、“无穷”误为“无躬”等,格式上也有些不一致的地方。这些尚属小毛病,或不足为怪,值得注意的是,该书的出版又使伪造的《张之洞家书》继续流传。
此外,在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7年出版的《清代名人家书》影印本和湖南岳麓书社1999年出版的《清朝十大名人家书》校点本中,均有与上述内容完全相同的《张之洞家书》。
三、伪造张之洞家书的真相
伪造张之洞家书,并非近年才发现。
1929年,王树柟在《张文襄公全集》卷229 《家书》的案语中指出:“文襄家书三卷,前两卷考其年代实不相符。文襄尊人春潭先生在贵州办贼,咸丰六年七月卒于军,时文襄年方二十岁。文襄同治二年癸亥成进士,入词林,距春潭先生之殁已八年矣,不知何以是年中式后有致双亲诸书。且文襄会试中式一百四十名,而致双亲第一书中言中进士第四名,名次不符若此,其为伪托无疑。但此三卷,实自其族中某人处得来,不解何故。今谨删去二卷,只留一卷,然亦无甚关重也。”
1937年,甘鹏云在《校印张文襄公全集缘起》中指出:“原有《家书》一卷,或云非公手笔也,去之。”他在《张文襄公全集校勘记·后记》中又指出:“原有《家书》一卷,公子燕卿、范卿均云沪上赝作,议不印,置不校,非阙也。”当时,正是《张之洞家书》传播兴盛之时,1936年4月,上海广益书局出版《清代四名人家书》, 其中有《张之洞家书》;同年5月,上海中央书店印行《张之洞家书》第7版。甘鹏云删去《张文襄公全集》中的《家书》,说明是“沪上赝作”,使人们清楚了《张文襄公全集》中的《家书》是伪托的赝品,但可惜并没有说明上海中央书店版的《张之洞家书》也是伪作,也没有指出具体的伪造者。
20世纪60年代,陈恭禄教授在讲中国近代史料学时指出:“张之洞后裔否认家书的真实性,编者未说明家书的来源、得自何人,何时得到,所得是否底稿抄本,抑为真迹。我们对这些问题,若没有满意的答案,家书的真实性便有问题,很大可能是文人所伪造,徒为取得稿费。发行的书贾贪图利润,欺骗读者。”他又指出:“书坊印行的林则徐、胡林翼、李鸿章、彭玉麟、张之洞家书都不能作为史料。”(注:《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中华书局,1982年,196-197页。)
揭开伪造张之洞家书真相的是张之洞族孙张达骧。1984年11月,张达骧与李石孙在《文史资料选辑》第99辑上发表《张之洞事迹述闻》,指出:张之洞去世后,其长子“张权托王树柟(字晋卿)编定遗集。有之洞族孙张厚谷(字修甫)往见树柟。树柟谈及全集中尚少家书一门,似憾欠缺。厚谷即回家连夜伪造了家书一本送与树柟。初刻印行后为张权发觉撤除,故印本无家书。然刻板书坊抄有‘家书’副本,印为单行本以牟利,文字浅陋,谬误百出,实非之洞手笔。此事达骧亦知之,质问厚谷,但已无法收回了。”王树柟在《张文襄公全集》卷229 《家书》案语中说:张之洞“家书亦泰半散佚。今从其文孙修甫处续得数通,谨附于后,不复计其年月之先后也。”这个“修甫”,即是张厚谷的表字。联系到前面所引用的王树柟所说:“此三卷实自其族中某人处得来,不解何故。”这个“族中某人”当也是张厚谷。上海中央书店本《张之洞家书》在著者小史中也提到:“孙二人:一厚谷,现任奉天督导秘书。”其实,张之洞的孙子非仅二人,张厚谷也是族孙而非嫡孙。由上所述可知,《张之洞家书》的伪造者是张厚谷当可确定。张厚谷所伪造的那本家书,前两卷似乎就成为上海中央书店本的《张之洞家书》,后一卷被王树柟编入《张文襄公全集》卷229《家书》中。 但并不像张达骧所说“印本无家书”,1928年北平文华斋刊本《张文襄公全集》即有家书,被张之洞之子张燕卿(仁乐)、张范卿(仁蠡)发现,到1937年甘鹏云校印楚学精庐本《张文襄公全集》时,才删去了《家书》。
至此,伪造张之洞家书者为张厚谷,当可无疑,但此事至今仍有疑点。一是张厚谷作为张之洞族孙,对张之洞生平履历应当是清楚的,为什么伪造得那么离奇古怪,毫无根据?二是张厚谷伪造的张之洞家书,如何能到开办上海中央书店的江苏常熟人平襟亚手中,仍不清楚。是否存在平襟亚另起炉灶重新伪造的可能,即张之洞之子所说的“沪上赝作”?三是张达骧所说的“刻板书坊抄有‘家书’副本,印为单行本以牟利”,也似乎不可靠。因为,张厚谷伪造的张之洞家书,先送到王树柟家里,王树柟已看出破绽,删去两卷,仅用一卷,似乎不可能把三卷全都交给刻板书坊,刻板书坊怎么能“抄有‘家书’副本”?再则,刻印《张文襄公全集》的是北平文华斋,用的是雕版印刷的方式,而印行《张之洞家书》的是上海中央书店,用的是铅字排版机器印刷方式,两家南北相距千余里之遥,其中的情节如何,我们似乎已经无从考订了。(《历史研究》2000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