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五

北朝乐府·梁鼓角横吹曲

 

地驱乐歌辞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
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地驱乐歌辞》共四首,这是第二首。陈代释智匠《古今乐录》曰:“侧侧力力”以下八句,是今歌有此曲。可见第一首“侧侧力力”和第二首“驱羊入谷”这八句并非汉魏古曲,而是南北朝时期北方民族当代创作的民歌。
  
  萧涤非先生在论及南北朝时期北方妇女与南方妇女性格上差异时,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北朝妇女,亦犹之男子,别具豪爽刚健之性,与南朝娇羞柔媚,两汉的温贞娴雅者并不相同”(《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正是这种性格、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上的差异,反映到民间情歌上,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现方式的不同。汉民族情歌虽也有汉乐府《上邪》那样火山爆发式直抒其情的作品,但主要的表现方式还是含蓄温婉,多用比喻。如《诗经》中的《摽有梅》,用树上梅子的不断减少,来暗喻青春年华的一去不返,要男方抓紧时间前来求偶;汉乐府中的《团扇歌》用秋风起团扇被抛弃,来隐喻一位女性对爱情生活的前景的忧虑和年长色衰的担心;南朝乐府中的相思、相恋、求偶、怨别等情怀,更是多用莲与藕、棋子与残丝,石碑与黄连等来谐音双关和含蓄暗示。二是求爱的方式不同。从《诗经》的《汉广》到南朝乐府的《子夜歌》诸歌,诗中的南方姑娘,虽然也渴望爱情、追求幸福,但总的来说还是羞涩地被动等待的多,主动追求的少;内心缠绵愁思的多,公开吐露、表白者少。所以一千多年来,我们在南方民歌中听到的是“思公子兮未敢言”式的羞涩和“衔碑(悲)不得语”式的愁怨。这与北朝民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这首《地驱乐歌辞》可以说是北朝情歌的一个典型代表。这首歌中虽然也有比喻,但这个喻体本身就是很直率和粗犷的。“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这是北方游牧民族人人熟知的一种放牧现象,羊群要有头羊,这只头羊又必然是健壮强悍的公羊。放牧时走在最前面,作为“领头羊”,率领羊群逐水草而居,又保护羊群不受伤害。歌中用此作比,意思是异常显豁的:一个家庭也要有个主心骨,没有男人就不成家。后面两句即在此比喻的基础上,公开吐露自己的心声:“老女不嫁,蹋地唤天”。老女,是尚未出家的老姑娘。这位“老女”同南方的老姑娘一样向往着爱情,渴望着婚嫁,但表达方式却完全不同。南方的姑娘是“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诗经·柏舟》),只是背地里催泪,暗中埋怨母亲不能体谅女儿的心思。这位北方的老姑娘则是呼天抢地,大声地发出呼喊:“我要出嫁”——甚至要震破了天,踢塌了地。这是一种何等强烈的追求,何等直率的表白。这种人性的觉醒和爱情的呼号,同南朝乐府那种哀怨低回、缠绵伤感的叹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美学风格。而且在北朝乐府中,类似的表白还有很多,如:“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搦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折杨柳歌辞》);“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歌辞》)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等等。他们共同构筑了北朝情歌的典型风格。

  那么,这种刚健质朴的北朝情歌又是怎样形成的呢?我想,主要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与她们的生活环境关系极大。南朝情歌产生在“春林花多媚”和“乘月采芙蓉”的江南园林池沼,她们所生活的环境是“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的商业发达的城市。在这种旖旎的风光和温柔的环境中倾吐出来的,自然是与之相称的缠绵的情思,婉约的风采。北方民族尤其是少数民族多生活在羊肠九回的陇畈,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山高谷深,雨雪霏霏”的艰苦环境,和“放马大泽中,草肥马著膘”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磨练得坚韧、强悍、直率与粗犷,即使在情歌中也是直抒胸臆,表现得那样主动、坦率和直白。

  其二,这种情感表达方式也与民族的习俗有关。北朝妇女,就像前面《紫骝马歌》中所引用的背景资料所说的那样,男人多去征战和大量死伤,家庭生活的重担包括社交往来都落到妇女们身上,这不仅锻炼增长了她们的才干,也提高了她们的社会地位,扩大了她们的活动范围,是他们在气质上、行为方式上更接近于男子。所以她们即使在情歌中,也表现出一种不让须眉的豪爽健劲风格。但也正是因为她们是家庭生活的支柱,有时还要靠她们支撑门面。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大姑娘变成了“老女”,还在家中操持家务、往来应酬,一些贫困的或父兄在外征战的家庭更是如此。因此这种相对优越的社会地位,也往往成为她们不幸的根源。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首《地驱乐歌辞》不仅仅是首情诗,也深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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