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诗和白话诗
我国有两个诗歌团体,一个叫中华诗词学会,一个叫中国诗歌学会。2010年中华诗词学会召开第三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我被邀在开幕式上代表中国诗歌学会致辞,我祝贺大会取得成功,并祝愿这两个兄弟团体的团结合作。
中国诗歌学会的成员主要是白话诗诗人,兼及文言诗诗人。中华诗词学会的成员主要是文言诗诗人,兼及白话诗诗人。我把旧体诗称作文言诗,把新诗称作白话诗,是从语言文字的体式上着眼。
1919年的五四运动召唤“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掀起波澜壮阔的思想文化革命。五四同时进行的新文化运动中白话文大获全胜。延续了几千年的文言文写作终究被白话文写作所取代。今天,谁还用文言文写小说、散文、杂文、报告文学、评论、理论著作?以至公文、报章社论、时评、新闻报道?没有!今天谁还像林琴南那样用文言文翻译外国的文学作品?没有。在这些领域,白话文已经一统天下。
那么,在诗歌领域呢?五四以来,白话诗(新诗)应运而起,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一时间,文言诗(旧体诗)销声匿迹。然而,新文学大作家鲁迅、茅盾、郭沫若、田汉、郁达夫、老舍等,无不爱写文言诗,或暗中执笔,或公开发表,尽管不事张扬,事实上写作的劲头很足。新中国成立以来,革命元勋毛泽东、朱德、董必武、叶剑英、陈毅等发表他们所写的大量文言诗。改革开放以来,文言诗园地更如雨后春笋,文言诗作者大批涌现,形成与白话诗分庭抗礼的局面。当下的诗坛,是白话诗与文言诗双峰并峙、双水分流的气象。
在文言诗作者中,我最倾心的是聂绀弩。他身处“极左”政治运动造成的艰危困厄之中,仿佛逆来顺受,实则直面冷凝,笔耕不辍,以杂文入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严守格律,遣词造句,如将军指挥若定,使人一新耳目,惊喜莫名,而讽时刺世,调侃抨击,力透纸背,入木三分。聂诗是现代文言诗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我有一首七绝呈聂老,曰:诗坛怪杰唱新歌,启后空前越韧波;炼狱天空唯一笑,人间不觉泪痕多。
古人写的诗叫古诗。今人用古代语言(文言)和古诗格律写的诗可以叫旧体诗。白话诗也可以思想陈旧,文言诗也可以思想新锐。所以我认为称它“旧体诗”,着眼于“体”,比较恰当。“新诗”(白话诗)这个名词沿用已久,也有人称它“新体诗”,但不流行。我认为名词可以约定俗成。
古文即文言文是古代人的语文。《诗经》《楚辞》可能是以北方(秦、魏、齐、郑等)和南方(楚)当时的方言写成或吟成。古文发展、沿用到后来,历经汉魏六朝、唐宋元明清,终至失去口头语的生命力,只存在于书面,成为文言文。文言文难懂,一般群众不懂。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而兴起,源自民歌与明清话本及小说,到五四而形成划时代的大潮。这,有它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原因。白话诗成为中国诗歌的主流,同样有它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原因。
文言文已经死亡了吗?奇怪!只能说文言文失去了大半壁江山,死了一大半。因为,它还在诗歌领域里存活着,那就是文言诗的顽强存在!
中国文言诗的发展,在世界文化史上可能也是一个特殊的现象。试想,在英国,或者英语国家,还有人用《贝奥武甫》的古英语写诗吗?或者用乔叟《坎特伯雷故事》的中古英语写诗吗?大概没有。法国今天还有人用《罗兰之歌》的中世纪法语写诗吗?当代意大利人有用拉丁文写诗的吗?大概没有。其他国家的当代诗人有没有用他们国家的古代语言写诗的?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只是,从未听说过。
由此看来,汉语中的文言文,即古汉语,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它偏枯而又偏荣,至今没有死亡。这一现象,值得我国的语言学家、文学家、诗歌理论家、文化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们认真研究,仔细探索;也值得外国的汉学家们认真研究,仔细探索。
研究什么?研究一种语言文字,已有几千年历史,已经死亡,又没有死亡,还有一线生机,不绝如缕,但只存活于诗歌中,与它自己的后裔即新生的白话文,并存于世。这种语言的内核里蕴藏着一些什么因子?这些因子何以能穿透死亡的铁窗,附着在诗歌的躯体里,继续着绿色的生命历程?为什么在汉语今天的语境里,只有诗歌能包容它而散文和其他文学体裁不能?诗歌里有着怎样一种肌质能与古汉语相契合?这种肌质为什么散文和其他文学体裁不具备?
我想到,文言诗的创作与欣赏,跟吟诵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是不是文言诗生命之火不熄的原因之一?古诗的创作,往往通过“吟”:屈原“行吟泽畔”,陶渊明“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李白“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杜甫“新诗改罢自长吟”,陆游“未废一长吟”,龚自珍“吟鞭东指即天涯”……五四以来现代人写文言诗也往往如此,如鲁迅“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我受教于家母,学会了“常州吟诵”。家母则受教于她的伯父、我的大舅公屠寄,他是诗人兼历史学家。常州吟诵可溯源于战国时代的“吴吟”,迄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全国各地有多种以方言为基础的吟诵,其调各有不同的特色,又有共同的风格,可以统称之为“中华吟诵”。2008年6月国务院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常州吟诵赫然在焉,成为迄今为止唯一被列入国家级“非遗”的吟诵调。赵元任、周有光、我,被列为常州吟诵的代表性传承人。赵元任已故去,周有光,我的表兄,今年105岁。为了传承,我被邀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语言乐律实验室做过多次常州吟诵的录音录像工作,以保存资料。外国有没有吟诵?日本有汉诗吟诵,日本的汉诗吟诵社团遍地开花,这与日本自古以来接受中国的汉文化及日本语文中始终保留大量汉字、日本诗人有撰写汉诗的传统这样的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他国家呢?欧洲古代有“吟游诗人”(minstrel),荷马即是著名的一例。但到今天,这种吟风早已失传。今天有的则是用他们今天的读音朗诵他们国家的古诗。我听过英国著名演员考尔门(RonaldColman)朗诵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也是一种艺术,但朗诵不是“吟”。我国的吟诵,在世界诗歌史上也是一种特殊的现象。但自1949年以来,它被当做封建落后的东西摒弃了。改革开放以来,它才逐渐重新受到关注,直到常州吟诵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值得庆幸的。
我觉得,吟诵的传承和推广对今天文言诗的创作和发展会起到推动作用,成为文言诗生命之火不熄的助燃剂之一。毛泽东说过,“旧诗”不宜在青年中提倡,但事实上今天有不少年轻人对写作文言诗有兴趣,他们往往学会吟诵,把吟诵作为一种创作方式,写出了优秀的文言诗,这是可喜的现象。
白话诗是否也可以“吟”?不久前北京举行过书法写新诗展,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可以有越剧味,张仃的绘画可以是“城隍庙加毕加索”。那么“吟”白话诗也不失为一种尝试。我曾在一次诗会上吟了洛夫的一首白话诗,洛夫在旁,微笑接纳。效果如何,只好听旁人评判。
文言诗和白话诗发展到今天,要注意两种现象:一是文言诗创作中的“三应”(应制诗、应酬诗、应景诗)泛滥,假古董成灾;另一是白话诗创作中有人提倡“三颠覆”(颠覆崇高、颠覆英雄、颠覆诗美),有人举起“诗歌垃圾运动”旗帜,把诗引入误区。只有克服逆流,文言诗和白话诗才能全面健康地发展。
双峰并峙、双水分流的现象会不会长期存在?估计会的。但长期不等于永久。丁芒设想,这两种诗体将来会互相渗透,互相融合,及至发展成一种更加新颖的诗体,但它始终会沿着新诗(白话诗)的河床前进。我以为丁芒的设想有一定的道理。
诗是人类灵魂的声音。人类不死,诗歌不亡!
《中国艺术报》2011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