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一

西曲歌

莫愁乐(其一)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莫愁乐》属于南朝乐府中的“西曲歌”,现存两首,此为其中之一。

  “西曲歌”和“吴声歌”是南朝乐府两大主曲。西曲产生于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包括今日湖北的江陵、宜昌、襄樊和河南的邓县一带。南北朝时代,金陵和长江中游的荆州,是两个大都督府所在地,也是全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的两个重心,自然是官僚贵族、富商巨贾的麇集之地。这对南朝乐府的内容和风格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相比于“吴声歌”,西曲产生的时代较晚,以齐、梁时代为多。最早为宋文帝时代竟陵内史臧质从民谣改编的《石城乐》,现存无名氏歌词约一百四十首,以《月节折杨柳歌》、《孟珠》等曲辞为多。其题材与南朝乐府相近,但无《团扇歌》那类达官显贵与下层歌女、侍女相恋之作,也无《丁督护歌》等出自上层贵族的作品,主要反映城市下层女姓与船民、渔夫、行旅、商人的爱情生活。这部分人职业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行踪不定:或朝发白帝,暮至江陵;或逐潮往返,江湖为家。因此渡头送别、江湖情思就成为西曲歌中占压倒多数的内容。因此在诗歌风格上,比起凄怨中缠绕着婉转,明丽中吐放着清秀的吴歌,更显得直率而开阔。这首《莫愁乐》即是一例,它写的是渡头送别,但哀愁的成分并不多,倒是充满了情感的大胆倾吐和出人意表的想象。

  据《旧唐书·音乐志》和陈代释智匠《古今乐录》等史籍记载,《莫愁乐》产生的原因大致是这样的:在石城(当时竟陵郡郡治所在地,竟陵即今湖北省钟祥县城)西面有位女子善歌《石城乐》,因《石城乐》的和声是“妾莫愁”,所以人们就把这位歌女叫做“莫愁”,而且改创(也许就是这位莫愁自己改创)一种新的变曲来配合她的歌唱,这个变曲就是《莫愁乐》。

  江陵(今湖北荆州市)和扬州(今江苏南京市)是南朝时期两大商业中心,水手和商人经常在两地往还,无论是吴歌还是西曲,都经常把两地联系起来咏歌,如吴歌中的《懊侬曲》:“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以表现城市下层女姓与船民、渔夫、行旅、商人的爱情生活为主的西曲,这类咏歌就更多。这首《莫愁乐》中女性的情人是从江陵到扬州去,她在楚山头为情郎送行。“楚山”,这里泛指楚地的山,因江陵一带春秋时期属楚国。歌者在此为什么不确切道出送行的地点而采用泛指呢?看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要用楚山与江水对举,使歌词形成一种对称美;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对举给形成一种暗示。因为山是坚定不移的,江水则是流走多变的,人们常用水性杨花来比喻女人的轻浮。看来,这位女性正是反用其意:以楚山的突兀坚定来暗示自己的坚贞,以江水的流走来暗暗告诫情人。但这位女性是多虑了,因为情人也是很钟情的,这从下面描绘的两人难舍难分动作即可看出:“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探手”是伸出双手;“抱腰”,是抱住对方的腰,这都是双方的动作;“看”也是双方对视。这种动作,在今日的公园内,甚至在街头、在地铁或公交车上,我们见得多了,也许就是南朝遗风吧!短短五字,写出了双方的动作和情态,语约而意丰,这也是南朝乐府一个显著的特点,如《华山畿》中的“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两句、十字,写出了人与物两个方面四个动作和结果,对仗工整又语约意丰。再后来的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的《雨霖铃》中,也描绘了一对情人分别之际手和眼的动作:“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虽也同样出色,但接下去,仍是铺叙,仍是描绘:“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而这首《莫愁乐》却是大胆地出人意表的夸张:“江水断不流”,而且也是五字,更加简约和给人强烈震撼:似乎大江也为这对情人的挚情所感动,为之悲咽哽阻,以至流淌中断。江水既然不流,也就无法开船,船不走,情人自然会留下,两人又会朝夕相守,这与上一首《读曲歌》中的女性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方法各异,但想法是完全一致的。柳永的《雨霖铃》是江水无情,情人不得不离去,陪伴情人的只有“暮霭沉沉”的楚天。而这首诗中却是江水有情,为这对难舍难分的情人滞流静波。可见表现同一种情感,可以用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手法,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和魅力所在。

  至于《莫愁乐》中这句“江水断不流”,不仅想象奇特而且大胆:它居然能想象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大江也会断流,那么,为了两人的厮守,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还有什么能阻隔的呢?南朝乐府中,类似这种发挥大胆而奇特的想象力的名句还很多,如上面提到的《华山畿》中的“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丁督护歌》)等皆是如此。唐代诗人李贺的“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从江水有情拓展为苍天有情,大概就是后来出色者对传统民间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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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最后,还想指出的是,自从江陵的莫愁和《莫愁乐》出名以后,莫愁这个名字也跟着时髦起来,很多姑娘都以此为名。于是,北方的洛阳也有了莫愁,并且还有了具体的夫家——姓卢:“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梁武帝《河中之水歌》);石头城(今南京市)有个莫愁湖,有的地理方志介绍说,此湖的得名就是由于“昔有妓女莫愁家于此”)《太平寰宇记》)。把江陵的石城误为建业石头城,又把嫁给洛阳卢姓的女子与江陵的莫愁混为一谈,这已够荒唐的了。更有甚者,又有人在此基础上穿凿附会,说莫愁住在说河南洛阳的莫愁与金陵(今南京市又一名称)原是同一人:“莫愁本洛阳女,远嫁金陵之卢姓为妇…..洛阳,金陵只一莫愁也”(清·马士图《莫愁湖志》)。又根据唐代诗人沈佺期的七言歌行《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说莫愁住在莫愁湖边的“郁金堂”。今又有人居然又以此为据,写出民间故事和电影剧本,这更是以讹传讹。但这些“满纸荒唐言”却正说明了西曲《莫愁乐》的深远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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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莫愁湖中的莫愁女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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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电影《莫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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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女故居“郁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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