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与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中国阐释学》序)
摆在您面前的这本《中国阐释学》是李清良君自得自悟,厚积薄发,“完全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开拓出来的”,“相对自足的理论体系”。近水楼台,先睹为快,且因有所感,而不吐不快。
谈起中国哲学,总有些不尽如人意之感。或谓失之支离,或谓失之虚玄,乃至有中国无哲学之叹。此议尽管偏颇,亦非全无道理。究其实,哲学一词,Philosophy毕竟是西方学术的概念,自有其特定的形式与内涵,以之规范中国文化,难免如“生而眇者不识日”扣盘扪烛,悖出悖入者;以中国学术牵合西方哲学,自然有宋人买履,刻肌伤骨之嫌。其实,中国哲学渊远流长,博大精深,既有道的体认,又有仁的关切,名实思辩,表诠逻辑,早在两千年前,业已充盈华夏民族的脑袋,而不只钱袋。嗣后又兼容佛法,更有体用、言意、理欲、心性、名相、道器诸多思维中的概念与概念的思维,把学思结合、解喻结合的中国学术变得尤其思深意密,而行之四海。上古、中古的中国思想,绝非黄眼碧发的外国朋友可以望其项背的。只是到了最近的一两个世纪,大概由于我们的钱袋越来越瘪,脑袋似乎从来空乏而无所谓哲学,不是有“百不如人”之说吗?
姑不论中西思维之高下优劣,其终极关怀实无不同,而且随着交通、电讯、图书出版业的发展,封闭地域的瓦解而致封闭传统的嬗变,世界文化明显呈趋同之势。我夙以为,中西文化差别,不过是西安的肉夹馍(其实是馍夹肉)和西餐中的Sandwich(三明治)罢了,主副食和之而下,既解饥饿之感,亦为生存之所需,土洋之别,仅情之所锺,习俗而已。从根本上说,人类思想的发展,无不经历自然神论、本体论、心性论乃至人论的过程。说法或许不同,相去也只在毫厘之间。囫囵言之,无论是有神论、本体论,还是心性论、人论,自始至终,中国思想偏重于“境”,欧美哲学则锺情于“物”。境、物思维不同之倾向,不仅不致生存行为之对立,反而使人类思想多元并存,兼相利,交相济,以至于殊途同归。更何况,从本体意义上讲,欧美哲学中作为万物起源的物性,说到底,同样是超越有限的无限之境,与重境的中国学术实无二致。因为,作为哲学的基本问题,或者说人类对终极的关怀,无论是欧美思想家构画的外在的物性之境,还是中国往圣先贤矢志追求的道德、理性、本心,包括佛家的觉悟,都只是无可证明的无限,或者说思维中的概念,具体说就是语言所指称的对象世界。所谓的“物”也就不能不是“境”了。正因为如此,原本重境的中国学术(这里尽量避免译用哲学一词),从一开始就把语言作为探讨自然、社会根本问题和普遍规律的基本手段,力图通过语义、语境、理解、会意种种语言学的解析,把握大千世界的本来面目。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何谓天地之心?何谓生民之命?乃至何谓善,何谓恶?并非如某事某物可以藉科学手段予以证明。它们必须寓于语言才能体现其无可非议的价值,如此“为往圣继绝学”,即阐释先哲之言无疑为重中之重了。阐释在中国学术思想中的地位即此可见一斑。由“言近旨远”、“道可道,非常道”,到魏晋玄学“得意忘言”的言意之辨、禅门的“不可说”与“说不可”,还有王学的“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超善恶之善,终至于“以语言为得道深浅之候”(惠洪《石门文字禅》),事实上都在强调,只有凭借语言不断扩张的功能,才能实现对对象世界,即空间上的有限无限、时间上的过去未来的描述与解释。这大概就是本书之理论概括–双重还原:不仅向事物的原初状态还原,而且还要向对学术思想理解的原初状态还原。因为学术研究不全是直面事物的原初存在,更多的还是面对还原事物原初状态的某种理性的存在,由是决定了中国玄思的形上之学不仅要学,而且要思;不只需解,同样需喻。无论学、思、解、喻,无不是阐释语境中语义的功夫。从这个意义上讲,李清良君以文学之功底,作形上之思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独步学林,观会通而握玄珠者也。
从另一方面看,欧美哲学虽以物为宇宙之源始,然此物何物,既不能证实,也难以证伪,所以同样是终极关怀的玄远之境。康德索性将他的“自在之物”游离于十二对范畴之外,而以二律悖反的特征,充分展示语言阐释的功能。至现代欧美哲学,专注语言的兴趣更是有增无减。以罗素(B. Russell) 和维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为代表的分析哲学,以卡纳普(R. Carnap ) 集大成的逻辑实证主义,尤其强调哲学不是经验科学,而是一种解析行为,它的任务在于对日常语言进行分析,从而把哲学归结为语言问题,由是而出现继本体论、认识论转向之后的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这一转向强调,现代语义学,无论是较早的结构主义,还是对结构主义反拨的语境(Semantic Field)论或语素分析法(Seme or Componential Analysis),无论在哲学,还是在其它社会和人文科学,乃至自然科学领域,语义的性质不仅仅限于同语音、文字之类符号约定俗成的关系,最根本的还是它沟通了意识与境界、有限与无限、内在思维活动与外界存在的现象、本质,因此而为一切科学兴起、发展的必由之途,当然也是哲学研究的最基本手段。新近,本体诠释学的崛起,在中国哲学领域方兴未艾,显然基于同样的原因。李著的问世或许可以视为传统文化训练出来的新一代博士,在西方哲学语言学转向影响下的必然结果。不过也可以说,语言学转向是西方哲学向东方的倾斜或靠拢,如此,李著的意义则不仅在于说明,现代中国学术对西学的兼收并蓄,而且更深刻的昭示,中国学术在世界文化中的积淀及其持续的贡献。当然,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也谈不上谁影响谁的问题,岂不闻英文《圣经》有In the beginning was word之说,简单直捷视语言为世界和事物的原初形态,至于希伯来文圣经此处所用的Logos尤其是至善之境的“道”和语言的意思。可见,语言阐释早在纪元之前及其后的西方哲学中,也是须臾不可阙如的。汉译《圣经》以“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九字说明世界的起源,美则美矣,却未能尽意,漏译“语言”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不过,无论是道,还是神,全都需借助语言才能体现其意义世界,因此也可以说,它们就是蕴涵在语义中思维的境界,而非渺不可及的彼岸。如是,则不能不承认阐释学在中西学术中不可取代的地位。
坦白地说,阐释于我,原本无太多印象,只是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时,一香港朋友以书面形式作学术访谈,其中涉及本体诠释的问题(见台湾《海潮音》1998年5、6期),既肯定它的价值、指出其存在的客观性,同时又强调在某种意义上诠释就是“误读”。这大概就是该书“向领会的原初状态还原”实难避免的倾向。回首往事,思想界阶级斗争的你死我活、与传统实行彻底决裂之声震耳欲聋;而今电影电视奴隶奴隶主贫富共济、相见恨晚;封建帝王宽厚仁慈、宵衣旰食,忠臣义仆感恩戴德、以命相随;还有三妻四妾,争风吃醋;花街柳巷,淫声浪语的封建余孽,甚至于调戏良家妇女、勾引有夫之妇,诸如此类连传统道德、法律都不能容忍的伤风败俗、作奸犯科之事,似乎也成为失去的精华而被津津乐道……当然,如此异说纷呈,良莠并出,决非诠释本身之罪。但我总以为,若无良善之思,而辅以实证之学,单纯的语言诠释,或许会流于无稽。话说得太远了,还是打住。也正是在那时,得识清良,并与之在岳麓山坡绿树丛中其居室小酌。山风拂柳,枫叶蔽日,一盏家乡米酒,浅斟慢啜,和酒而下者便是他那阐释学的构想。畅谈间,其思维之敏捷,思路之开阔,占有史料之丰富,不能不使我为之感动,也迫使我对阐释作深层次的思考。如今书成付梓,邀我为之序,也只好大题小作,谈点感想,既报清良君之信托,亦表述乔迁珞珈山的我,对岳麓山下曾经同饮一江水的朋友、学子们的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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