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恒与蒋天枢:一脉相承的特立独行
章培恒,1954年1月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从师蒋天枢,并任教至今。1985年批准为博士生导师,同年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1996年先后获得复旦大学首席教授、杰出教授称号。章培恒先生师从蒋天枢先生,蒋天枢先生师从陈寅恪。学问一脉相承地好,为人一脉相承地特立独行。
恪守师礼
要章培恒先生讲讲老复旦,他开口便是他的老师蒋天枢先生。蒋天枢对章培恒的影响很大,不光是学术方面,还有言行处事。章培恒先生回忆“四人帮”粉碎时,古籍出版社要蒋天枢帮忙编纂陈寅恪的文选,事后给了蒋天枢1000多元稿费。当时蒋天枢先生在学校的工资是200元一个月。1000多元相当于小半年的收入。但是蒋先生严辞拒绝了这一笔当时的巨额稿费,理由只有一个:学生替老师编书,怎能收钱?
“文革”时期,陈寅恪怕自己的文稿被抄走,著作从此失传,便把文稿做了备份寄给蒋天枢,要蒋天枢先生帮忙保存。“文革”之后,陈寅恪的视力状况不好,蒋天枢便一肩担起帮陈寅恪重编文稿的责任。“蒋先生自己的许多著作在‘文革’时也被抄走,‘文革’后也该先编自己的书,可是他将自己的书抛在一边,把全部的精力用在整理陈先生的稿件上。”章培恒说,语气敬佩。
蒋天枢尊师已经到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地步。蒋天枢与陈寅恪有师生之谊,对王国维自然也是严执弟子礼。同行或学生“王国维长王国维短”,即便满贮崇敬之情,都有引起蒋先生侧目之虞,在他看来,说“王国维先生”已经大不敬了,何乃直呼其名也!至于他,当然恪守旧例,开口闭口是“静安先生”(王国维号静安)。
当时朱东润算来是个高调人物,好发警言奇语,一次假工会礼堂开会,说到得意处他老人家神采飞扬起来,大概随意说了陈寅恪什么什么,未见得有不敬之意。还没等在座老少反应过来,蒋天枢先生从人群中拔起,指着朱先生哼哼了几句,便拂袖而去。在平常的日子里,据说难得看到朱东润先生难堪,这回给他的倒是十足的难堪。朱先生唯有啧啧几声,并哭笑不得地摊摊手。
中文系已故的教授许道明先生在回忆章培恒和蒋天枢的文章里有这么一段:“蒋天枢先生的高足章培恒教授算来已是当今沪上学术大腕了,他从他的老师那边得到了许多做学问的道道,当是无容争辩的。此外,他显然还是一个上过‘尊师’课的人。记不清何人向我谈过,一天,章先生随蒋先生外出办事,晚间完事后,他照例陪送老师归家。途中来了一场大雨,车到第一宿舍大门,遍地清湿,而蒋先生脚上套的却是家常的布鞋。学生背老师,是章先生的最初提议,自然被蒋先生坚拒。那年章先生的年岁好像也已直逼花甲,安全第一嘛,弄不好两个老头,一老一小跌成一团,终究不是好玩的。于是,老师蒋天枢跨出车门,松爽地进了大门直奔寓所,学生章培恒脱下皮鞋,一手拎着,在黑夜里穿着一双白袜跟在老师的身后。”
章培恒先生说,如此恪守师礼,在蒋天枢手中已是最后一代了。他说自己仍远远及不上蒋先生,但是比起现在天天不愿上课不愿见到老师的大学生们,又如何?
山东腔与绍兴腔
当年蒋天枢朗诵诗经是复旦中文系一绝。1950年代,蒋天枢讲课,每天西装笔挺,头发梳得熨熨帖帖去上课。蒋先生上课喜欢朗读古诗词,用他那充满感情的山东腔朗读“昔人往矣,杨柳依依……”当时蒋天枢60多岁,却依然中气十足,神采飞扬,而且每节课必读。上过蒋天枢课的学生都认为那是种享受。
根据朱东润先生的记述,当时瘦瘦弱弱的章培恒先生有时会在课上扶着眼镜站起来,跟蒋先生争论一些古文的细节问题,摇头晃脑地引用几段诗词,用他的绍兴腔诵读出来。大抵章培恒先生的古文天赋便在那时显现出来,本科毕业留校后被蒋天枢收为弟子。
到章培恒先生开始给学生讲课的时候,他也爱读些诗词。但是他自认没有蒋先生那种气势与神采,便读得稍微少一些。他鼓励学生读,要读出古人傲世的风骨,读得好他会击节称赞。当年中文系学生回忆说,可能正是因为这么有个性的老师,原本枯燥的古文课才会显得乐趣无穷。
章培恒先生说,蒋天枢先生当年对学生很好,有一次他帮蒋天枢先生当下手一起帮出版社校验一本书,“当时我干的活其实就是最后将书稿看一遍,但是320元稿费蒋先生先给了,”章培恒先生说,“他让我去买些大部头的书,当时他看中的有两部,一部是《二十四史》,180元,一部是《四部丛书》,240元。我挑来选去,最后决定买便宜的那部,好多剩一些钱还给蒋先生。”
后来的中文系学生回忆章培恒先生,说他对学生非常好。他总是鼓励学生质疑权威,一步一步引导学生提出自己的观点。
《大学时代》2006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