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三):颜氏家训(上)
三、兄弟篇
【原文】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1],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兄弟者,分形连气[2]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后裾,食则同案[3],衣则传服[4],学则边业[5],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6]之比兄弟,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7]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8]深至,不为旁人[9]之所移者,免夫!
二亲既殁[10],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11],惜己身之分气[12],非兄弟何念[13]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14]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15]沦,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兄弟不睦,则子侄[16]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17]疏薄,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其面而蹈[18]其心,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娣姒[19]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20]而执私情,处重责而坏薄义也;若能恕己[21]而行,换子而抚[22],则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
沛国刘琎[23],尝与兄连栋隔壁,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怪问之,乃曰:“向来[24]未着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绍[25],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爱,所得甘旨新异,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26]色貌,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27],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28]尔。
【注释】
[1]九族:指本身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也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2]分形连气:形体各别,气息相通。
[3]案:古代一种放食器的盘。
[4]传服:指大孩子用过的衣服留给小孩子穿。
[5]业:书写经典的大版。连业:哥哥用过的经籍,弟弟又接着使用。
[6]娣姒:兄弟之妻互称,即“妯娌”。
[7]节量:节制度量。
[8]友:兄弟相亲爱。悌:敬爱兄长。
[9]旁人:此指妻子。
[10]殁(mò):死。
[11]先人:指已死亡的父母。遗体:古人称自己的身子为父母的遗体。
[12]分气:分得父母的血气。
[13]念:爱怜。
[14]地亲:地近情亲。弭(MI):弥合。
[15]楹:厅堂前的柱子。沦:没落,这里指摧折。
[16]子侄:兄弟之子。
[17]群从:与“子侄”同辈的族中子弟。
[18]践踏。蹈:踩。
[19]娣姒:妯娌,哥哥和弟弟的妻子之间称谓。后面的“骨肉”此指妯娌为同胞姊妹关系而言。
[20]公务:此指大家庭内部的集体事务。
[21]恕己:扩充自己的仁爱之心。
[22]换子而抚:互相交换孩子抚养。这里指把兄弟的子女当成自己的子女。
[23]沛国刘琎:沛国,今安徽濉溪西北一带。刘琎,南朝齐散文家。字子璥,刘瓛弟。方轨正直,尊重兄长,有“刘琎束带”之故事。宋泰豫中为明帝挽郎。建平王景素为镇军,举秀才,历建平王景素征北主簿、法曹参军、邵陵王征虏安南行参军。建元初,为武陵王晔冠军征虏参军、豫章王太尉掾。文惠太子召入侍,署中兵兼记室参军、大司马军事射声校尉,卒官。有集三卷,佚。
[24]向来:刚才。
[25]江陵王玄绍:即钟玄绍,齐东昏侯时为湘州镇军,封江陵王。“西台东昏之争”时因作为内奸被长沙守将刘坦所杀。被害经过与颜之推所说的不一。
[26]孜孜:勤勉的样子.
[27]西台陷没:指南北朝时期的“西台东昏之争”。南齐永元年间,萧宝卷即位,这是历史上有名的荒淫无度皇帝。因诛杀忠臣良相、平叛大臣萧懿,激起雍州刺史,萧懿之弟萧衍起事,荆州刺史萧颖胄也率兵响应。萧衍在江陵拥立南康王萧宝融为帝,历史上叫“西台”,萧宝卷被杀,萧衍封其为东昏侯。
[28]并命:一道牺牲了。
【译文】
有了人群然后才有夫妻,有了夫妻然后才有父子,有了父子然后才有兄弟,一个家庭里的亲人,就有这三种关系。由此类推,直推到九族,都是原本於这三种亲属关系,所以这三种关系在人伦中极为重要,不能不认真对待。
兄弟,是形体虽分而气质相连的人。当他们幼小的时候,父母左手牵右手携,拉前襟扯后裙,吃饭同桌,衣服递穿,学习用同一册课本,游玩去同一处地方,即使有荒谬胡乱来的,也不可能不相友爱。等到进入壮年时期,各有各的妻,各有各的子,即使是诚实厚道的,感情上也不可能不减弱。至於妯娌比起兄弟来,就更疏远而欠亲密了。如今让这种疏远欠亲密的人,来掌握亲厚不亲厚的节制度量,就好比那方的底座要加个圆盖,必然是合不拢了。这种情况只有十分敬爱兄长和仁爱兄弟,不被妻子所动摇才能避免出现啊!
双亲已经去世,留下兄弟相对,应当既像形和影,又像声和响,爱护先人的遗体,顾惜自身的分气,除了兄弟还能挂念谁呢?兄弟之间,与他人可不一样,要求高就容易产生埋怨,而关系录就容易消除隔阂。譬如住的房屋,出现了一个漏洞就堵塞,出现了一条细缝就填补,那就不会有倒塌的危险;假如有了崔鼠也不忧虑,刮风下雨也不防御,那么就会墙崩柱摧,无从挽回了。仆妾比那雀鼠,妻子比那风雨,怕还更厉害些吧!
兄弟要是不和睦,子侄就不相爱;子佳要是不相爱,族里的子侄辈就疏远欠亲密;族里的子侄辈疏远不亲密,那僮仆就成仇敌了。如果这样,即使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踏他的脸踩他的心,那还有谁来救他呢?世人中有能结交天下之士并做到欢爱、却对兄长不尊敬的人存在,怎么能做到待多和睦而不能待少啊;世人中又有能统率几万大军并得其死力、却对弟弟不恩爱的,这又怎么能疏而不能做到对弟亲呢!
妯娌之间,纠纷最多。即使是亲姐妹成为妯娌,也不如住的距离远一点,好感受霜露而相思,等待日子来相会。何况本如走在路上的陌生人,却处在多纠纷之地,能做到不生嫌隙的实在太少了。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办的是大家庭的公事,却都要顾自己的私利,担子虽重却少讲道义。如果能使自己宽恕原谅对方,把对方的孩子像自己的那样爱抚,那这类灾祸就不会发生了。
人在侍奉兄长时,不应等同于侍奉父亲,那为什么埋怨兄长爱弟弟时不如爱儿子呢?这就是没有把这两件事对照起来看明白啊
沛国人刘琎,曾与兄刘瓛住宅相连,有次刘瓛呼喊他数声都不回应,很久才回答。刘瓛很奇怪问是怎么回事?刘琎回答说:“刚才在家未穿长衣和戴帽子。听你呼喊,赶忙穿衣带帽,所以耽搁了”。以这样恭敬的态度对待兄长,自然不必担心哥哥对弟弟不如对自家的孩子了。
江陵王钟玄绍,与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爱,谁要得到美味新奇的食品,除非是三人在一起共享,否则决不会有谁先去品尝。虽然互相勤勉相待,见面对仍觉自己替别人做得不够。赶上西台陷落,玄绍因为体形魁梧,被敌兵包围,两个弟弟争着去抱他,请求替哥哥去死,但终于未能消解厄运,被一同杀害。
【简评】
本篇论述兄弟和睦、妯娌包容对家庭和谐、社会稳定的重要作用。作者认为:兄弟要是不和睦,子侄就不相爱;子佳要是不相爱,族里的子侄辈就疏远欠亲密;族里的子侄辈疏远不亲密,那僮仆就成仇敌了。如果这样,即使走在路上的陌生人都踏他的脸踩他的心,那还有谁来救他呢?妯娌之间如果能使自己宽恕原谅对方,把对方的孩子像自己的那样爱抚,那么灾祸就不会发生。
至于如何做到兄弟和睦、妯娌相亲,就是要遵守儒家道德规范,本着仁爱之心,对侍兄长应恭敬有礼,兄弟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作者举当时“刘琎束带”和江陵王钟玄绍兄弟三人,特相友爱乃至替死的实例来加以说明,更显得有说服力。
四、治家篇
【原文】
夫风化[1]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2],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3],非训导之所移也。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4]之过立见;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5]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
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6];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7]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8]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9],埘圈之所生。爰及栋宇器械,樵苏[10]脂烛,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书舍人[11],治家失度,而过严刻。妻妾遂共货刺客,伺醉而杀之。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饷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12],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13]:此亦为家之巨蠹[14]矣。齐吏部侍郎房文烈[15],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尝寄人宅[16],奴婢彻屋,[17]为薪略尽,闻之颦蹙[18],卒无一言。
裴子野[19]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20],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寸;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
南阳有人,为生奥博(21),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22)洒数脔(23)獐肉;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24)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洒,故汝驰(25)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注释】
[1]风化,教育感化。
[2]陵:通“凌”,侵侮。
[3]摄:通“慑”,使人畏惧。
[4]竖子:未成年的人。
[5]中:合适。措:安放。
[6]孙:同“逊”恭顺。固:鄙陋。
[7]周公:名姬旦。周文王之子,辅助侄儿成王成就大业,儒家礼教的典范人物。
[8]稼穑:耕作。稼,播种谷物;穑,收获谷物。
[9]善:通“膳”,饮食。
[10]樵苏:柴草。
[11]中书舍人:官名,为中书省属官,任起草诏令之职,参与机密,权力甚重。
[12]然诺:应允之辞。
[13]乡党:乡邻。
[14]蠹:本指蛀虫,引申为害家庭的人或事。
[15]房文烈:官南齐司徒左长史,房景伯之子,清河东武城人,与从父弟房逸祐并有名。文烈性温柔,未尝嗔怒。子山基,仕隋,历户部、考功侍郎,并著能名,见称于时。
[16]寄人宅,以宅寄人。
[17]彻:通撤,意为拆毁。
[18]颦蹙(píncú):皱眉蹙额,不快乐的样子。
[19]裴子野:(469—530年),字几原,生于南朝宋泰始五年(469年),卒于梁中大通二年(530年),祖籍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裴子野出生于世族家庭,曾祖裴松之,南朝宋太中大夫,曾为《三国志》作注,祖父裴骃,南齐中郎外兵参军,著有《史记集解》,都是著名史学家。裴子野仕齐、梁两朝,梁武帝时任著作郎,掌修国史及起居注。后又兼中书通事舍人,掌中书诏诰,不久又迁中书侍郎。梁大通元年(527)转鸿胪卿、领步兵校尉。中大通二年(530年),死于任上,终年六十二岁。南朝著名史学家、文学家。著有《宋略》20卷,著名的文学理论著作《雕虫论》。
[20]邺下有一领军:邺下,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的漳河岸畔,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地区富庶繁盛的大都市之一。后赵、前燕、东魏、北齐先后在此建都,魏时曹操也曾以此为北方政治中心;领军,领军大将军的省称,为高级官员。
[21]奥博:指深藏广蓄,积累厚。
[22]瓯:盛酒器。
[23]脔:切成块的.
[24]俯仰:周旋,应付。
[25]郎:六朝人呼婿为郎。常:长。
【译文】
教育感化的事,是从上向下推行,前人影响后人。因此,父亲不慈爱,子女就不会孝顺;哥哥不友爱,弟弟就不会恭敬;丈夫不仁义,妻子就不会和顺。父亲慈爱而子女杵逆,哥哥友爱而弟弟倔傲,丈夫仁义而妻凶悍,那就是天生的凶民,只有靠刑罚杀戮来使他们畏惧,而不是靠训导可加以改变的。
家庭内部取消体罚,孩子们的过失马上就会出现;刑罚施用不当,老百姓就不知如何是好,冶家的宽严、标准也与冶国相同。
孔子说:“奢侈就显得不恭顺,俭朴就显得鄙陋。与其不恭顺,宁可鄙陋。”孔子又说:“假如有一个人有周公那样好的才能,但只要他吝啬,那其它方向也是不足道的。“这么说来就应该节俭而不应该吝啬了。节俭,是指减省节约以合乎礼数;吝啬,是指对穷困急难的人也不救济。现在肯施舍的却也奢侈,能节俭的却又吝啬,如果能做到肯施舍而不奢侈,能节俭而不吝啬,那就可以了。
人民生活的根本,就是要靠春播秋收获取食物,种桑纺麻得到衣服。蔬菜水果的聚积,是靠果园菜圃里出产;鸡肉猪肉等美味,是靠鸡窝猪圈里产生。直到房屋器用、柴草脂烛,没有一样不是耕种养殖的产物。那些最善于管理家类的人,不出门而各种维持生计的物品已经充足了,只不过家里还缺一口产盐井罢了。现在北方地区的内一般能够做到减省节约,以保障衣食之用;江南地区风气奢侈在节俭持家方面大多赶不上北方。
梁朝孝元帝的时候,有一位中书舍人,治家没有一定的法度,待家人过于严厉苛刻。妻妾就共同买通刺客,乘他喝醉时杀了他。世上的一些名士,只知讲究宽厚仁慈,以至款待客人馈赠的食品,被僮仆减损,承诺接济亲友的东西,由妻子把持控制,甚至发生狎弄侮辱宾客,侵犯乡里的事,这也是家中一大弊害。齐朝的吏部侍郎房文烈,从不生气发怒,一次连续几天降雨家中断粮,房文烈派一名婢女买米,婢女乘机逃跑了,过了三四天,才把她抓获。房文烈只是语气平缓地对她说:“一家人都没吃的了,你跑哪里去啦?”竟然没有责打她。房文烈曾经把房子借给别人居住,这家奴婢们拆房子当柴烧,差不多要拆光了。他听到后皱了皱眉头,始终没说一句话。
裴子野这人,凡是他的远亲旧属饥寒而无力自救者,他都收养,他家本来就清寒贫穷,碰上水旱灾害,二石米煮成稀粥,也只够每人都喝上。他与大家一道喝粥,从来没有显出埋怨的神情。邺下有一位领军,过于贪财,家中童仆已有八百人,发誓要凑满一千。早晚每人的饭菜,以十五文钱为标准,遇到有客人来,再添加一点。后来他被法办,朝廷派人没收他的家产时,发现他有一屋子麻鞋,几库房烂衣服,其余的财宝多得无法说。南阳有个人,家财积累富厚,而秉性却特别吝啬。有一年冬至后,女婿去拜望他,他就摆出一小铜盆酒,几块獐子肉来招待。女婿怪他简慢,一个子就把酒肉吃喝光了。这位南阳人感到惊愕,只好对付着叫仆人添上一点,就这样添了两次,下来后他责备女儿说:“你男人爱喝酒,所以你老受穷。”到他死后,几个儿子争夺家财,哥哥竟然把弟弟给杀了。
【原文】
妇主中馈[1],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2]。
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3],助其不足,必无牝鸡[4]晨鸣,以致祸也。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简[5],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6],争讼曲直,造清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
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整齐;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7]多由内政[8],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己;倡合[9]之礼;或尔汝[10]之。河北妇人,织纴组紃[11]之事,黼黻[12]锦罗绮之工,大优于江东也。
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13]曰:“盗不过五女之门。”女之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亲,家饶妓媵[14],诞育将及,便遣阍竖[15]守之。体有不安,窥窗倚户,若生女者,辄持将去[16];母随号泣,使人不忍闻也。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17]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18]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19],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云:“落索[20]阿姑餐。”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婚姻素对[21],靖侯[22]成规。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23],责多还少,市井[24]无异。或猥婿[25]在门,或傲妇擅室[26],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27]之一也。
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28]整齐,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29],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30]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31]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32]也。
吾家巫觋祷请[33],绝于言议,符书章醮[34],亦无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匆为妖妄之费。
【注释】
[1]中馈:指妇女在家中主持饮食等事。
[2]干蛊(gǔ):蛊,蛊惑,这里指女人主事。
[3]君子:古时妻子对丈夫的敬称。
[4]牝鸡:母鸡。啼晨是公鸡的职分。古人用“牝鸡啼晨”来比喻阴阳颠倒,女人把持家务、政务。
[5]婚姻之家:亲家。
[6]持门户:当家的意思。
[7]人事:交际应酬。
[8]内政:家庭内部事务,这里借指主持家务的妻子。
[9]倡合:夫唱妇随。
[10]尔汝:指夫妻间互相轻贱。
[11)纴组紃:纴为缯帛。组为用丝织成具有纹采的丝带。川伪圆形像绳的带子。
[12]黼黻(fǔfú):古代礼眼上所绣的花纹。
[13]太公、陈蕃:太公,即姜尚(前1128—前1015),字子牙,吕氏,一名望,尊称太公望。海曲城有东吕乡东吕里人(今山东省日照市)。著名军事家和西周的开国元勋。传说八十岁遇周文王,后助武王灭纣,封地在齐。陈蕃,东汉时期名臣,与窦武、刘淑合称“三君”。年轻时举为孝廉,历郎中、豫州别驾从事、议郎、乐安太守任内为政严峻,使吏民敬畏。后迁尚书令、大鸿胪,因上疏救李云被罢免。不久,被征为尚书仆射,转太中大夫。恒帝延熹八年,升太尉,灵帝即位,为太傅、录尚书事,与大将军窦武共同谋划翦除宦官,事败而死。
[14]家饶妓媵(jìyìnɡ):家中有很多姬妾。饶,多。
[15]阍竖:守门人。
[16]持:夺走,指将女婴抢走或杀害。
[17]兄弟:指女儿的兄弟。
[18]姊妹:指儿子的姊妹。
[19]行:指女儿出嫁。留:指儿子娶媳妇。
[20]落索:冷落萧索。阿姑:婆婆。
[21]素对:清寒的配偶。素,寒素。
[22]靖侯:即颜之推九世祖颜含。
[23]锱铢:均为古代很小的计量单位。比喻微小的事物。
[24]市井:古代做买卖之处,也用以指商人。
[25]猥婿:猥琐(wěisuǒ)低贱的女婿。
[26]傲妇擅室:娶来的媳妇凶悍霸道。
[27]百行:封建社会上大夫所订立身行已之道,共有百事,称之为百行。
[28]卷束:南北朝时,书籍是抄写在绢帛上,然后卷成一类收藏,称之为书卷。
[29]部帙:古代书籍按内容分为若干门类称部,引申后称一种书为一部书。 帙:古人用以装书卷的书套。
[30]点污:点通“玷”。
[31]《五经》:儒家经典,指诗经、尚书、礼记、春秋、乐经五种典籍。
[32]秽用:指把书卷用于不干净的地方。
[33]巫觋(wūxí):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觋”。祷请:向鬼神祈祷请求。
[34]符书:旧时道士用来驱鬼召神或治病延年的神秘文书。
[35]章醮:拜表设祭,道教的一种祈祷形式。道士消灾之法。
【译文】
妇女主持家中饮食之事,只从事酒食衣服并做得合礼而已,国不能让她过问大政,家不能让她干办正事。如果真有聪明才智,见识通达古今,也只应辅佐丈夫,对他达不到的做点帮助。一定不要母鸡晨鸣,招致祸殃。
江东的妇女,很少对外交往,在结成婚姻的辛家中,有十几年还不相识的,只派人传达音信或送礼品,来表示殷勤。邺城的风俗,专门让妇女当家,争讼曲直,谒见迎候,驾车乘的填塞道路,穿给罗的挤满官署,替儿子乞求官职,给丈夫诉说冤屈,这应是恒代的遗风吧?南方的贫素人家,都注意修饰外表,车马、衣服,一定讲究整齐,而家人妻子,反不免饥寒。河北交际应酬,多凭妇女,绮罗金翠,不能短少,而马匹瘦弱奴仆憔悴,勉强充数而已,夫妇之间交谈,有时“尔”“汝”,相称,用词并不拘泥于此。
河北妇女,从事编织纺绩的工作,制作绣有花纹绸布的手工技巧,都大大胜过江东的妇女。
姜太公说:“养女儿太多,是一种耗费。”后汉大臣陈蕃说过:“盗贼都不愿偷窃有五个女儿的家庭。”女儿办嫁妆使人耗资、受害也够深重了。但天生众人,都是祖先的后代,怎么能对她们样呢?世人多有生了女儿不养育,残害亲生骨肉,这样的人岂能盼望上天降福吗?我有个远亲,家里有许多妓妾,将要生育,就派童仆守候着,临产时,看着窗户靠着门柱,如果生了女婴,马上拿走弄死,产妇随即哭号,真叫人不忍心听。
妇女的习性,大多宠爱女婿而虐待儿媳妇,宠爱女婿那女儿的兄弟就会产生怨恨,虐待儿媳妇那儿子的姐妹就易进谗言。这样看来女的不论出嫁还是娶进都会得罪于家,都是为母的所造成。以至俗话谚语有道:“落索阿始餐。”说做儿媳妇的以此冷落来相报复婆婆。这是家庭里常见的弊端,能不警戒吗!
婚姻要找贫寒人家,这是当年祖宗靖侯的老规矩。近代嫁娶,就有接受财礼出卖女儿的,运送绢帛买进儿媳妇的,这些人比量门祖家势。计较锱铢钱财、索取多而回报少,这和做买卖没有区别,以至于有的门庭里弄来个下流女婿,有的屋里主管权操纵在恶儿媳妇手中,贪荣求利,招来耻辱,这样的事能不审慎吗!
借别人的书籍,都必须爱护,原先有缺失损坏卷页,要给修补完好,这也是士大夫百种善行之一。济阳人江禄,每当读书未读完时,即使有紧急事情,也要等把书本卷来整齐,然后才起身,因此书籍不会损坏,人家对他来求借不感到厌烦。有的人把书籍在桌案上乱丢,以致卷资分散,多被小孩婢妾弄脏,又被风雨虫鼠毁伤,这真是有损道德。我每读圣人写的书,从没有不严肃恭敬地相对。废旧纸上有《五经》文义和贤达人的姓名,也不敢用在污秽之处。
我们家里从来不讲巫婆或道僧祈祷神鬼之事;也没有用符书设道场去祈求之举。这都是你们所见到的,切莫把钱花费在这些巫妖虚妄的事情上。
【简评】
本篇探讨和总结了治家的一些基本理论和方法,有很多是值得今人借鉴的:
第一,提倡为上者做出表率,要人做到,自己首先做到:“风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
第二,治国和治家一样,都要宽严适度:刑罚施用不当,老百姓就不知如何是好,冶家的宽严、标准也与冶国相同。
第三,强调节俭,反对奢侈浪费: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并且分清节俭与吝啬之间的界限: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并举当时发生的一些正反事例加以说明,以增加说服力。
第四,反对溺杀女婴,认为天生众人,都是祖先的后代,怎么能对她们样呢?世人多有生了女儿不养育,残害亲生骨肉,这样的人岂能盼望上天降福吗?这种观点,在当时,乃至整个封建社会,都有积极意义!
第五,反对婚嫁索要彩礼,认为这种计较锱铢钱财、索取多而回报少,这和做买卖没有什么区别。
第六、借别人的书籍,都必须爱护,原先有缺失损坏卷页,要给修补完好,这也是士大夫百种善行之一。要爱惜书籍,不要用在不干净之处。“敬惜字纸”,后来也成为中华民族的美德!
第七,不讲巫婆或道僧祈祷神鬼之事;也不去用符书设道场去祈求之举。告诫后人切莫把钱花费在这些巫妖虚妄的事情上。
第八,作为婆婆,对女婿、对儿媳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这样家庭才能和睦。
但本篇也有一些偏颇之处:轻视妇女,认为女人只能主持家中饮食之事,只能从事酒食衣服并做得合礼而已,国不能让她过问大政,家不能让她干办正事。不然就是母鸡司晨,招致祸殃。另外对各地妇女不同的行为加以评点,也明显不满邺下妇女在外抛头露面的做法,认为只有像江东妇女那样,很少对外交往,在结成婚姻的辛家中,有十几年还不相识的,只派人传达音信或送礼品来表示殷勤,这才是恪守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