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五章新说——兼及注解《论语》之方法
【内容提要】字义、文法及句读分析、义理衡量、史实考证,自古及今都是注解《论语》的方法。在此基础上,作者对《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君子道者三”、“原壤夷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5章的涵义做了全新的诠释。
【关键词】论语;君子;泰伯;道;原壤;老而不死;难养;注解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科院哲学所
笔者于《论语》“君子不重则不威”、“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君子道者三”、“原壤夷俟”、“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等5章的涵义,以及注解《论语》之方法略有所见,请方家指正。
一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
朱熹总结前人如孔安国、皇侃等人的注疏,注曰:“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故学者必以是为主焉。”“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自治不勇,则恶日长,故有过则当速改,不可畏难而苟安也。”(《四书章句集注》)朱熹的注解为后人袭用,如钱穆曰:“先生说: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行事当以忠信为主。莫和不如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不要怕改。”[1]杨伯峻曰:“孔子说:君子,如果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即使读书,所学的也不会巩固。要以忠和信两种道德为主。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有了过错,就不要怕改正。”[2]所谓“厚重”者,“敦厚稳重”也。而从逻辑和“厚重”、“威严”、“学”、“坚固”等概念的内涵上讲,“敦厚稳重”并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否有“威严”(唯杨伯峻以“庄重”与“威严”相联系,尚可讲通),也不能决定一个人“所学”是否“坚固”。至于“不要跟不如自己的人交友”,则语意不明:别人因为在哪方面“不如自己”,自己就不与其“交友”?比如,地位、财富不如自己,自己就鄙视之?如此又怎能称为“君子”,怎能“成己成物”、“兼济天下”?显然,传统注家于“君子不重则不威”、“无友不如己者”两句之注解,从字义、逻辑、儒家义理的角度看都存在可商榷之处。
笔者注解如下:
“君子”,博闻强识而道德高尚、言行合一、慎终如始者。《礼记·曲礼上》:“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重”,贵重,尊贵,即“位高权重”之“重”,“不重”即“无位”。
“威”,威力,威势,权威,使人服从之威力。
“学”,觉,不断认识,不断开发智慧、获得知识的活动。此指“不固步自封”,“乐学”。
“固”,顽固,保守,固步自封,拒绝接受新生事物,即“子绝四:毋必,毋意,毋固,毋我”(《论语·子罕》)之“固”。
“主”,坚持,坚守,以……为原则。
“忠”,《说文》:“敬也。”指对天理之服膺。段玉裁注曰:“尽心为忠。”其表现为“公”。
“信”,真实。《说文》:“诚也。”
“无”,通“毋”,不要、不可。
“友”,交好。
“如”,听从,随从,服从。《说文》:“从随也。”
“己”,古同“纪”,《康熙字典》:“《释名》纪也”。此指人伦道德。
“过”,过错,犯错。
“惮”,怕,畏惧。
“改”,改正。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说:“君子无位则无威势;乐学则能不保守;坚守忠信之道;不与邪恶之徒为友;有了错误要勇于改正。”
所谓“乐学则能不保守”者,与时俱进也。不固步自封、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乃儒家历来之理,亦为“《易》理”之体现。清圣祖康熙帝之重视西洋科技,即为鲜明之例。
需要强调的是,“君子不重则不威”者,乃孔门历来之传承,即主张“学而优则仕”,君子不应避世隐居,而应出仕为官,用所掌握之权力匡扶正道,如孔子本人即曾任鲁国之“中都宰”、“司空”、“大司寇”,亦曾以刚猛之权威“堕三都”、于“夹谷会盟”惩戒优伶;而于“无友不如己者”之解读,注家多未察“己”实为“纪”。“不如纪”者,破坏人伦道德者,即“损者三友”[3],因此“无友不如己者”译为“不与邪恶之徒为友”,方可在文意上与上下文匹配。
二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
郑玄注曰:“泰伯,周太王之长子。次子仲雍,次子季历。太王见季历贤,又生文王,有圣人表,故欲立之而未有命。太王疾,泰伯因适吴越采药,太王殁而不返,季历为丧主,一让也。季历赴之,不来奔丧,而让也;免丧之后,遂断发文身,三让也。三让之美名皆隐蔽不著,故人无得称焉。”(《十三经注疏》)郑玄之说为后世注家袭用。如程颐说:“泰伯之让,非谓其弟也,为天下也。其事深远,故民不能识而称之,而圣人谓之至德。不立,一让也;逃之,二让也;文身,三让也。”(《二程集》)朱熹亦曰:“泰伯,周大王之长子。至德,谓德之至极,无以复加者也。三让,谓固逊也。无得而称,其逊隐微,无迹可见也。”(《四书章句集注》)今人钱穆译曰:“先生说:‘泰伯可称为至德了。他三次让了天下,但人民拿不到实迹来称赞他。’”[4]今人杨伯峻译曰:“孔子说:‘泰伯,那可以说是品德极崇高了。屡次地把天下让给季历,老百姓简直找不出恰当的词语来称赞他。’”[5]
然而,这种解读至少存在三处硬伤:其一,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若以“泰伯”之德为“至德”,则置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德于何地?其二,孔子若如此推崇“泰伯”之德,何以在《论语》中找不到第二处孔子提及“泰伯”的记载?其三,周太王之“王”来自周武王之追封,其时为“公”,史称“公亶父”;周国亦只是奉商王为天子的西陲小国,因此,对于泰伯以小国国君之位让于其弟季历,一贯重“名”的孔子焉能称其“以天下让”?显然,这种解读有待商榷。
笔者据对此章之字义、文法的分析,以及对儒家义理、唐虞至春秋史的理解与认识,断句如下: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注解如下:
“泰”,势力等极大,最强。《论语·尧曰》:“泰而不骄,威而不猛。”
“伯”,《说文》:“长也。”即“方伯”,此指春秋时期诸侯之长,即通常所称之“五霸”,此以“伯”代指春秋时期。“春秋五霸”皆以武力最强而成为诸侯之“霸主”,其权威自武力而来,亦倚赖武力之威慑而维持。
“至”,极,最,顶点。
“德”,德行,仁爱,善行。
“已”,止,罢,完结。
“三”,三次。“三以天下让”指尧、舜、禹之以天子位相让。
“民”,天下之人。
“无得而称”,无以为赞,用尽天下最美好之辞也无法称赞尧、舜、禹之德。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说:“以力服人,到了春秋之时可谓发展到顶点。以德服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尧、舜、禹皆将天下让于有德者,以致天下人都无法称赞他们的美德。”
孔子之推崇尧、舜、禹之德,《论语》中即有明确的记载。如,孔子谓舜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公》)谓尧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谓禹曰:“禹,吾无间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论语·泰伯》)
三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
皇侃注曰:“言君子所行之道有三。夫子自谦我不能行其一也。”(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今人杨伯峻注曰:“孔子说:‘君子所行的三件事,我一件也没能做到:仁德的人不忧愁,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惧怕。’子贡道:‘这正是他老人家对自己的叙述哩。’”[6]皇侃所谓“夫子自谦”者,有出自臆测之嫌;杨伯峻所解者,无异于孔子自我羞辱,而子贡复羞辱之。而如此之自我丑化,岂能是孔子、子贡之为人?二说难以服人。
笔者注解如下:
1、“君子道者三”,意“君子以为道者三”。“三”者,“知、仁、勇”三“达德”(《中庸》),亦可谓“天命之谓性”(《中庸》)之“性”的表现;“我无能焉”,应在“无”字后断句,读作“‘我’无,能焉”,意为“无‘我’即能做到‘仁’、‘知’、‘勇’”,即“纯乎天理”(王阳明《传习录·薛侃录》)。“我”者,自我也,为天理为二者也,抑或可谓“私”也,即《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我”;“无”,去掉,去除。《中庸》“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以及《论语·卫灵公》“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两句,皆与此句的涵义相同。
2、“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者,“不忧即仁,不惑即知,不惧即勇”之意。“忧”、“惑”、“惧”三者,皆为“我”之具体表现,故“无我”即“不忧”、“不惑”、“不惧”。具体而言,“不忧”者,不从自我出发、不偏私,所以能从公益的角度考虑问题、做出选择,能践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能为“仁”者;“不惑”者,能“主一”,不以“人心”蒙蔽“道心”,服膺天理,故凡事皆能见其本质、知其真相,而能“循天理”(即“致良知”),采取正确的应对之法,此等人即可谓“知者”;“不惧”者,抱道而行,其志不可夺,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者。与此句之意类似,《论语·颜渊》载:“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3、“子贡曰:‘夫子自道也。’”刑昺注曰:“子贡言夫子实有仁、知、勇,而谦称我无,故曰夫子自道说也。”(刑昺《论语注疏》)朱熹注曰:“道,言也。自道,犹云谦辞。”(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二注皆可商榷。笔者认为,“夫子自道也”应于“子”后断句,读为“夫子,自道也。”“夫子”者,尊称,孔门弟子以“夫子”称孔子,“老师”、“导师”之意,此处意为“夫子之所以为夫子”;“自”,由、从、因为、来自;“道”,方法、真理,此处作“有道”(即“有方法”)解。
综上,笔者断句如下: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孔子曰:“君子之道有三:‘仁’、‘知’、‘勇’。去掉‘我’心,就能做到——公而不私即仁者,循天理即知者,坚定不屈即勇者。”子贡说:“导师之所以是导师,是因其有道啊。”
四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
查阅历代学者的注解,笔者发现“孔子责骂原壤”之说几乎已经成为“定论”。如朱熹注曰:“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钱穆译曰:“原壤蹲着两脚不坐不起,以待孔子之来。先生说:‘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年长了,又一无称述来教导后辈。只是那样老而不死,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说了把手中所曳杖叩击他的脚胫。”[7]杨伯峻译曰:“原壤两腿象八字一样张开坐在地上,等着孔子。孔子骂道:‘你幼小时候不懂礼节,长大了毫无贡献,老了还吃白食,真是个害人精。”说完,用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8]
按以上注家对“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的理解,原壤一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品德、建树,可谓典型的平常人。而据《康熙字典》等字书,“贼”作为名词的涵义皆为“不法之徒”,如“作乱者”、“刺客”、“劫匪”、“仇敌”。那么,可否用“贼”来称呼原壤这样的平常人?而且,孔子何以不顾及起码的人情脸面,恶毒的咒骂原壤,还用手杖敲打原壤的小腿?显然,“孔子责骂原壤”这种解释值得商榷。
笔者注解如下:
1、原壤夷俟。
“原壤”,孔子少年时的伙伴。关于原壤,马融注曰:“原壤,鲁人,孔子故旧。”[9]皇侃注曰:“原壤者,方外之圣人也,不拘礼敬,与孔子为朋友。”[10]朱熹注曰:“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三注家之说皆本于《礼记·檀弓下》所载“原壤丧母”之事[11]。笔者认为,从原壤在葬礼上的表现看,用现代人的话来讲,原壤只不过是头脑简单、行事有些不得体的平常人而已,并非什么“方外之圣人”、“自放于礼法之外者”,三注家中唯马融忠于原文而无发挥。
“夷俟”,马融注曰:“夷,踞也。俟,待也。踞待孔子也。”[12]后代注家如郑玄、皇侃、刑昺等皆袭用此说。笔者认为:“夷”,铲草、锄草,如“春始生而萌之,夏日至而夷之。”(《周礼·秋官》)。“俟”,移动缓慢的样子,《康熙字典》:“……又俟俟,众多、徐行貌。《诗·小雅》儦儦俟俟。《注》趋则儦儦,行则俟俟。言兽之多也。”
综上,笔者认为“原壤夷俟”之意为“原壤动作迟缓的在田间锄草”,应读作“原壤夷,俟。”
2、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
“幼”,童子。
“孙弟”,逊悌。
“长”,成年人。
“述”,从事,《说文》:“循也。”
“老”,老年人。
“死”,终,终老,此指养老,非“死亡”之意。
“是”,此,这种情况。
“为”,是,乃。
“贼”,《说文》:“败也。”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败者,毁也。”
“幼而不孙弟”句并无主语,历代注家以原壤为主语者,未必准确。从下文看,笔者认为此句的意思非原壤幼年时无礼,而是对一种社会现象的描述,即童子未受到应有的教育,存在“幼而失学”现象。
“长而无述焉”,皇侃注曰:“至于年长犹自放肆,无所效述也。”刑昺注曰:“及长,无德行,不称述。”朱熹注曰:“述,犹称也。”刘宝楠注曰:“无述者,言无德为人所称述也。”[13]大意皆为原壤成年无所建树,不值得称道。“述”者,《说文》:“循也”,有所遵循、有所从事之意。结合上下文看,笔者认为“长而无述”是说成年人无所事事,没有正当的职业可以从事——显然,同“幼而不孙弟”一样,“长而无述”是孔子对“壮而无所用”这种社会现象的描述。
“老而不死”的意思,笔者认为非如杨伯峻所谓“老了还吃白食”,而是说老而无所终,即老年人没有得到应有的赡养。“死”者,“终”也,此处为“待终”,即“养老”之意。
“是为贼”者,从字义训诂、文法以及人情的角度看,朱熹“则是贼而已矣”、钱穆“这等于如人生中一贼”、杨伯峻“真是个害人精”之说皆值得商榷。“贼”者,害也,与“贼夫人之子”(《论语·先进》)之“贼”同义。而从儒家义理的角度看,社会上出现了“幼无所教,壮无所用,老无所养”的状况,这就叫做“贼”,即“败世”。《礼记·礼运》记孔子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是谓大同。”将两段文字对照来看,“幼而不孙弟”与“幼有所长”相对,意“幼无所长”;“长而无述焉”与“壮有所用”相对,意“长而无所用”;“老而不死”与“老有所终”相对,意“老无所终”;“是为贼”与“是谓大同”相对,意“是为败世”。
显然,“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句中,只“老而不死”四字与原壤有关。关于此章的背景,笔者大胆推测:同孔子当年参与腊祭时触景生情,对“大同”、“小康”之世有所感叹一样,“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者,乃是孔子看见原壤年纪很大,腿脚已经不灵便,却还得在田间劳作,故心有所感,遂就何谓“败世”向身边的弟子做了具体的阐述。
3、以杖叩其胫。
“以”,凭,用。
“杖”,手杖。
“叩”,询问,叩问。
“胫”,胫骨,腿脚。
《礼记·表记》曰:“子曰:……君子于有丧者之侧,不能赙焉,则不问其所费;于有病者之侧,不能馈焉,则不问其所欲;有客,不能馆,则不问其所舍。”“君子不以口誉人,则民作忠。故君子问人之寒,则衣之;问人之饥,则食之;称人之美,则爵之。”以《礼记·表记》的这两段话作参照,可知“以”在此处作“凭”讲,“以杖叩其胫”的意思是“(孔子)以手杖作为馈赠之物而问原壤的腿脚”,因此“以杖”当译为“以手杖为礼物”,即“把手杖送给原壤”。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原壤夷俟”章如下:
原壤行动费劲的锄地。孔子说:“童子受不到逊悌之教,成年人无事可做,老年人得不到赡养,这就是败世。”然后把手杖送给原壤,询问他的腿脚如何。
五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
据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14]统计及廖明春教授《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注疏与新解》[15]一文,自汉代至清代,“女人和小人难养”说一直是注经者的主流观点。如,钱穆译曰:“先生说:‘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何他们近了,他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们远了,他便会怨恨你。’”[16]杨伯峻译曰:“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亲近了,他会无礼;疏远了,他会怨恨。”[17]但是,若这种思路成立,则“逆子与乱臣”岂不比“女子与小人”更为“难养”?再则,“女人”也好,“侍妾”也罢;仆人抑或是小人,在传统社会中,都处于相对低下的地位,而这其中哪个角色,在通常情况下,在心理、行为上敢对处于尊位者无礼?所以,这种解释显然与道理、社会现实都有不合之处。又再则,圣人又怎么会说出这样无聊的话来,而孔门弟子又为何将这么无聊的话录存下来?显然,传统的注解有可商榷之处。
笔者断句如下: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注解如下:
“唯”,助词,表示肯定。
“女子”,历代学者多注为“妇女”,如宋代刑昺曰:“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赋贤明,如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论语注疏》)。笔者认为,“女”,古通“汝”,你、你们;“子”,先秦时对人的通称,而孔子亦时常以“子”称下代人及门下弟子,如“小子何莫学夫诗”(《论语·阳货》)、“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论语·公冶长》)、“二三子以我为隐乎”(《论语·述而》)。“汝子”者,可直接译为“你们这些弟子”,指的是颜回、子贡、子路等人。而因孔门弟子为修习君子之道者,故“汝子”在此章之上下文语境中实指“君子”。
“与”,相交,交往,《礼运》:“诸侯以礼相与。”
“小人”,朱熹注曰:“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四书章句集注》)清代刘宝楠注曰:“小人即此篇上章所指乡原、鄙夫之属。”(《论语正义》)今人李泽厚说:“此小人作一般人解,或作修养较差的知识分子解,亦可说通。”[18]今人黄怀信说:“品格低下,无大度之人。”[19]笔者认为,在先秦时代,“小人”乃“小民”、“百姓”、“庶民”之意,如《书·无逸》曰:“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是从。”廖明春教授曰:“在《尊德义》篇里,有一些语句是见于传世文献的。如简文有‘刑不逮于君子,礼不逮于小人’,在传世文献中作‘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句话见于《礼记·曲礼上》,汉初的贾谊所作的《新书》中也有类似的话,‘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于君子。’在这里,君子与大夫意相同,小人与庶人无别;逮就是及的意思,因此,这三种叙述实际上是一样的。”[20]笔者认同廖明春教授的见解。
“为”,四声,表目地,“为了”、“求”意,即“有所求”,求名利之意;同《道德经》“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之“为”。
“难养”,难以保持。“养”,保持,维持,《说文》:“保,养也。”
“近之”,亲近的时候。“之”无实意,语助词。
“孙”,同“逊”,“不孙”即“不逊”,无礼,狎昵。
“远之”,疏远、不亲之时。
“怨”,讥讽,恨。《说文》:“恚也。”
综上,笔者以白话文译之如下:
子说:“只有君子之间的交往是可取的。小人之间的交往因为基于私情、名利,所以难以保持——交好的时候则过于亲密,一旦疏远则又相互怨恨。”
君子之交往,意义与目的皆在于道德心性上的互相促进、经世济民之事业上的戮力同心,而非基于对私情、名利之追求,故与小人之交截然不同。
《庄子·山木》曰:“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诸葛亮《论交》曰:“势利之交,难以经远。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险夷而益固。”皆与此章意同。
六、关于注解《论语》之方法
高尚榘先生说:“历代解读《论语》者甚多,有的客观,有的仅凭主观,有的出于政治目的,有的受学派学风的影响,各自以自己的理解,定然会把个《论语》解释得五花八门、莫衷一是。”[21]那么《论语》注解之“五花八门”的表现是什么?王钟陵先生在《庄子研究如何创新》[22]一文中写到:“……古今注家的错误很多,这种错误可以归为几种类型:一是概念解释不对,二是就字面敷衍作解全句不知所云,三是对《庄子》原文的解说,句与句之间时常缺乏联系甚或相互矛盾,四是所释与庄子思想不符甚至大相违背,五是干脆绕过许多难点。”笔者认为,王钟陵先生对《庄子》诸家注的描述,整体上同样适用于《论语》诸家注。
笔者认为,与注解《庄子》这样的道家典籍需要研究者有“少私寡欲、见素抱朴”的切身体悟不同,《论语》作为孔门弟子修仁的“教科书”,其理、其事皆甚少玄虚。因此,在研究者切实“修身”(《大学》)的基础上,字义、文法及句读分析、义理衡量、史实考证,自古及今都是治《论语》之道,所以《论语》之注解在方法论上并不存在“创新”问题,而只存在治学者自身修养、治学态度如何的问题。当然,《论语》多数章句缺乏具体的语境记载,因此研究起来确实存在难度。而正因为有难度,就更需要研究者以更严谨、科学的态度对待之。王钟陵先生在《庄子研究如何创新》一文中阐述了“训诂考证”和“理论的分析”相结合的方法,说:“……这样做是艰难的,需要处理极为大量的微观问题。”笔者认为,就注解《论语》来说,需要处理的“微观问题”固然并非“极为大量”,但仍足以对研究者的学养构成考验。
【注释】
[1]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页。
[2]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页。
[3]“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
[4]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82页。
[5]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9页。
[6]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1年1月版,第175页。
[7]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12年7月版,第355页。
[8]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9月版,第180页。
[9]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6月版,第799页。
[10]同注3。
[11]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椁。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狸首之斑然,执女手之卷然。”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闻之,亲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礼记·檀弓下》)
[12]同注3。
[13]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6月版,第800~801页。
[14]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第936~941页。
[15]廖明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注疏与新解》,载《人文杂志》2012年第6期。
[16]钱穆:《论语新解》,三联书店,2012年7月版,第419页。
[17]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12月版,第215页。
[18]李泽厚:《论语今读》,第309页。
[19]黄怀信:《论语新校释》,第447页。
[20]廖明春、张岩、张德良:《写在简帛上的文明——长江流域的简牍和帛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0页。
[21]参见高尚榘《论语歧解辑录》,中华书局,2011年6月版,“序言”第3页。
[22]《光明日报》2012年6月25日,15版。
本文已发表于台湾《鹅湖月刊》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