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十一
驱车上东门行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第十三首。所谓古诗十九首,是指东汉末年一些文人模仿民歌所写的诗篇。他们的作者各别,内容也不一,但因艺术风格相近,所以萧统编《文选》时将它们编为一组,题为《古诗十九首》。后来《古诗十九首》就成了这组五言诗的专称。其实,当时文人所作的这类五言诗并不止十九首,南朝的钟嶸说他见到的就有五十多首(《诗品》)。因为这类诗是仿乐府民歌的,所以有一部分被收入了《乐府诗集》,这篇《驱车上东门行》就被归入了其中的《杂曲歌辞》。
东汉末年是个社会大动盪的时代,宦官专权,军阀混战,频繁的杀伐、动乱的政局使那些长期以来安享荣华、养尊处优的上层贵族,失去了惯有的安定和优越感。人与人的关系打破了他们所熟悉的平衡,翻云覆雨、朝令夕改的政令更使他们迷乱和眩晕,再加上农荒、战乱、飢饉、瘟疫,使本来就紧张的人际关系更出现了异常的骚动。且不要说那如排山巨浪般打来的黄巾大起义,就连汉阳杜琦、扬州覃河叛乱等几排碎浪,就足以惊破这批贵族温柔宁馨的梦。总之,在这股翻腾搅动的歷史大波下,在这场已闻到腥味的暴风雨前,上层贵族的生活基础晃动了,心理的堤防也开始崩坍。他们想寻求超脱、获得永恒,但无论是徐福渡海还是仙人承露都没有为他们的前辈带来永生。“茂陵塚内多滞骨,秦王梓棺费鲍鱼”——这就是歷史的结论。想超脱又超脱不了,不愿正视现实又不得不正视现实,于是,一种危机感和由此而产生的虚幻感,必然在这个贵族的圈子中渐渐蔓延起来:浮生若梦,去日苦多!求什么神仙?当什么圣者?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还不如及时行乐,得过且过。这种由贵族们的物质和精神危机而导致的虚幻感,像水中的涟漪一样逐渐扩散,终于成为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时代病和社会病。《驱车上东门行》所反映的正是这种典型的时代情绪。
这首歌可分为上下两阙。前八句为上阙,由北邙山累累荒塚起兴,感叹人生的短暂。诗贵形象,诗贵意境。这八句正是以萧萧的白杨和累累的荒塚,造成一种暗淡而凄凉的意境,透过这个意境,使我们感到死的永恒和生的短暂,而等待著这位驱车上东门的主人翁的,正是那杳杳的长暮和“永不寤”的黄泉。上东门,指洛阳东面上、中、下三山上面的一座城门;郭北墓,指洛阳城北的北邙山,上有许多王侯卿相的墓。诗中的主人翁出上东门,也许是去弔唁亲友,也许是觉得情怀索寞、前途暗淡,古墓荒塚能与他产生共鸣。总之,从诗中主人翁出上东门而见郭北墓,可知他此时索寞的情怀和暗淡的心绪。“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是写他所见。白杨和松柏都是古代种在坟旁作为识别的标誌;“萧萧”既是风吹白杨所发出的声音,也反映了主人翁的内心感受。松柏下的道路倒是很宽广,但这却是一条通向死亡的路,愈是宽广,就愈说明生难和死易。“下有陈死人”以下几句是主人翁的悬想和感叹。他想像坟墓的幽暗昏昧,一旦葬身于此,就永远处于黑暗之中、长眠不醒了。这种悬想和感慨当然是一种灰暗心绪的表露,也是主人翁对人生、对前途完全失去信心的一种表现。
上阙八句主要是叙述主人翁出上东门望北邙山的所见、所思、所感,以此来比兴,感叹人生的短暂、死亡的濒临。下阙则主要是说理,表白主人翁对短暂人生要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以理入诗,以议论为主体,弄得不好,会使诗变得枯躁无味,但《驱车上东门行》的下阙却无此弊。究其原因,主要是它艺术手法的高妙,这从以下两点可以看出:
首先,它在说理中,采用了生动形象又富有哲理的比喻。诗人用河水的流逝来比喻岁月的推移,用朝露来比喻人生的短暂,用旅客来比喻人生在世的来去匆匆,用金石之固来反比人生的脆弱。这些喻体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事物,通俗、易懂,但此附得又异常准确形象,既反映了大自然的规律,又渗透著某种人生哲理。如“浩浩阴阳移”,使我们想起了孔子的“逝者如斯,不捨昼夜”;又使我们想起李白的名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园序》)。正是这种形象、生动又富有哲理的比喻,使人感觉不出作者是在说理。
其次,诗人采用了选择、淘汰的方式:最后道出自己的主张,使说理变得波澜曲折,能勾起读者的兴味,也能引起读者的深思。面对著短暂有如朝露般的人生,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呢?诗人不是开门见山、一语道破,而是盘马弯弓,先说一些不可取的做法:一是当圣贤。但圣贤也无法逃脱年促命短这一人生规律,当圣贤又有什么用呢?这与李白《将进酒》中的“古来圣贤皆寂寞”一含义相似,但李白是愤怒的反讽,此诗却是对前途绝望的内心表白;二是求神仙。但世上并没有不死之药,秦始皇海上求仙丹,汉武帝的仙人承露盘都证明了这一点——求仙药只能为药所误。诗人在两次设问、两次否定之后才道出自己的主张——“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喝著美酒、穿著绸缎,得过且过,及时行乐。这样在章法上显得云遮雾障、波澜曲折。陈太初把此归纳为三推之法:“一推之圣贤莫能度,再推之神仙不可求,三推之酒食聊快意”(转引自黄节《汉魏乐府风笺》)。这种说理技巧,确如钟嶸所称道的:“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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