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十一
汉魏乐府·杂曲歌辞
孔雀东南飞
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
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
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
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
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
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
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
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
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
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
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
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
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
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
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
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
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
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
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
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
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
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
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
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
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
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
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
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
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
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
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
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
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
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
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
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
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
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
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
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
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
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
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
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
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
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
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
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
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
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
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
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
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
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
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
“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
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
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
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
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
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
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
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
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
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
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
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
“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
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
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
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孔雀东南飞》是乐府诗中,也是我国古代诗歌中,最长也最哀怨的一首叙事诗。全诗三百五十五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字。此诗最早见于南朝徐陵编的《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将其收入《杂曲歌辞》,题为《焦仲卿妻》,现在常取此诗首句名之曰《孔雀东南飞》。
诗前有一小序,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写作缘由。建安,是汉献帚帝的年号(196—219)庐江府治在今安徽庐江县西一百三十里,汉末徙今潜山县的梅城镇。小序把这首诗产生的时代交代得很清楚:“末建安中……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因诗中有的风俗制度和地名是建安后才有的,如“交州”、“广州”的建制始于三国;“青庐”、“龙子幡”等也是北朝时的风俗制度,所以有人就推断这首诗是六朝以后的作品,认为序中所说的“汉末建安中”并非作品产生的真实年代,只是民间故事中以古代今的常用手法。其实,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原序,因为它既然是民歌,在流传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地丰富和加工,随时都有增饰的可能,因此诗中不免把汉以后的风俗习惯写了进去,三国故事、水浒故事中这类例子很多,我们不能据此断定这首民歌不是建安时代的作品。
另外,诗前的小序还告诉了我们这首诗的主要情节和人们对此的态度。这首诗以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悲剧为线索,成功地塑造了一对具有鲜明性格和坚贞爱情,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年轻夫妇形象,以他们的死,向封建礼教进行血淋淋的控诉,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东汉末年的社会生活。
全诗除开头两句外,按故事情节的发展线索可以分成五段。开头两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在结构上具有以下两个作用:一是借鸟起兴。这是我国古代民歌的传统手法。如同为乐府民歌的《艷歌何尝行》的开头:“飞来双白鵠,乃从西北来。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襄阳乐》:“黄鵠参天飞。中道郁徘徊”;二是以孔雀失偶,徘徊反顾,为全篇定下深沉悲哀的基调,形成一种笼罩全篇的悲剧气氛,具有提纲挈领、暗示全篇的作用。
第一段从开头到“及时相遣归”,叙述刘兰芝向焦仲卿诉说受婆婆折磨的痛苦,自请回家。诗以刘兰芝自请遣归的慷慨陈辞作为开篇,开门见山地揭示出她与焦母之间的矛盾。兰芝自述她从十三岁开始学习操持家务,到十七岁出嫁这段待字闺中的生活经歷,意在说明以下两点:一是说明她有良好的家庭教养,女红针织从小就很精通;二是说明她也有很好的文化修养,情操高尚。这两点表白都意在证明“女行无偏斜”,焦母对她的责难“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是毫无道理。同时也暗暗表明她比起焦母赏识的那个“窈窕艷城廓”的东邻女,有著更多的内在美。接著兰芝又叙述了她嫁到焦家后辛勤操持家务的情形:“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是叙其日夜辛劳;“三日断五匹”是明其手艺高超,也是她“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的结果。但即使如此婆婆还不满意,还说起迟了,织少了。看来,问题不在织布的本身,而是对织布人的不满。
在那个封建家长主宰一切的时代,婆婆的好恶将决定著媳妇的命运。作为媳妇的要不就曲顏承欢、唯母命是从;要不就自认命苦,甘心忍受折磨。但刘兰芝却采取了和上述两种方式都不同的态度,她宁可“被驱遣”和丈夫分离,也不向封建家长制和维繫这个制度的封建礼教屈服。我们从“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这几句果断慷慨的表白中,可以看出她那绝不苟且忍辱的刚强性格。当然,我们从“君家妇难为”和“徒留无所施”等自白中,也可以看出她对造成事端的原委和事态的发展,有著清醒的认识、准确的判断,这是一个头脑清醒又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我国古代农家妇女的形象。
以上是诗的第一段。在表现手法上,作为一首叙事诗,既没有交代事情缘起、人物关系,也没有描绘事件发生的环境背景,而是透过女主人翁的自述,直接揭开矛盾衝突,把她推到舞台中心,这种简洁凝练的叙事手法是很高超的。唐代史学家刘知己在论史笔高下时曾说:“凡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史通·叙事》)。史书的高下是如此,叙事诗的高下何尝不是如此!
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
诗的第二段从“府吏得闻之”到“二情同依依”是写兰芝被遣离开焦家的情形。这段叙述又可分四个层次:
第一层从“府吏得闻之”到“会不相从许”,是仲卿母子间的问答。这段对话具有三个作用:一是透过仲卿之口证实兰芝开头的自陈,再次表明兰芝是无辜被遣的。他们夫妻之间很恩爱,希望能白头到老:“结髮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何况结婚时间又不久,正值新婚燕尔之时:“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一”;兰芝行为端庄,性格温顺:“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二是初次展示焦仲卿的性格特征,塑造另一位悲剧主人翁的形象。焦仲卿也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他最后也是以死来向封建家长制抗争的,但他与兰芝在性格特征和斗争的坚定性上,都有著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透过这段对话初次展现了出来,他与兰芝伉儷相得,并把此当成自己的最大幸福:“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他矢志自誓,绝不会再爱别人:“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但封建礼教对他又有巨大的约束力,对自己心爱的人他不敢大胆保护;对夺去他幸福的人,也只能苦苦哀求,甚至长跪祈祷,这又表现了他性格怯懦驯良的一面,当然也反映了他缺少兰芝那种清醒而又果断的抗争精神。这为写他后来“默无声”地遣妇,“不久当还归”的幻想,以及自杀前“徘徊庭树下”的犹豫埋下了伏笔。三是
透过这段对话,也塑造了一个专断蛮横、顽固而有心计的封建家长的形象。对兰芝夫妇的双双自杀,当然与后来的太守逼婚、阿兄催嫁有关,但焦母则是始作俑者。在她看来,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命运,都应该决定于她的意志,儿辈是不能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她斩截地一口回绝儿子的剖白和恳求:“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当仲卿再次哀求,并表白自己在爱情上的坚贞和专一后,她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勃然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显得专断而又顽固。但如认为她只会一味地专横,又未免小靦她了,她又颇有心计,会软硬兼施。在一番训斥后,又抚慰仲卿:“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企图以此让仲卿移情,动摇他在爱情上的专一。这样就把一个专断蛮横又颇有心计的封建家长的形象,生动地刻画了出来。清代学者陈祚明评这段说:“府吏甚恭敬,阿母甚决绝。‘长跪’、‘伏惟’口吻儼然,‘槌床大怒’形声如覩。”(《采菽堂古诗选》)
第二层是接著叙述仲卿哀求未成回到房中后,夫妻间的凄楚话别。这层在结构上,主要是表现两人间的深厚情感,以此来反衬焦母的专横无理,但透过话别这个场面,也把两人性格上的差异和见识上的深浅,鲜明地表现了出来。仲卿虽爱他的妻子,对爱情也坚贞不二,但他在封建家长的淫威下又唯唯诺诺,不敢抗言陈辞,只好默不作声,再拜入户。即使在兰芝面前,也不敢表露自己对此的不满,唯有硬咽难言,好言抚慰。这种柔顺屈从并不意味著他没有反抗性(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他在希望破灭后的“自挂东南枝”了),而主要是封建礼教的约束,母命难违。在现实生活中,大诗人陆游就是在“母命难违”下遣归自己心爱的妻子唐婉,从而留下抒写千古遗恨《钗头凤》的。对于焦仲卿,还由于这时他仍抱有幻想,以为只要暂时委曲一下,以后仍可团聚。他劝兰芝“暂还家”,表示以后一定「相迎取」。这固然表现了他对兰芝的一往情深,但更突出了他的浅见。兰芝就不同了,她敢于正视不幸、承担不幸,「勿复重纷紜」说得何等乾脆,她清醒地看到根本没有什么「复来还」的希望,原因是「君家妇难为」!但她对丈夫又一往情深、眷念难捨,所以她人去了,却要把衣服和箱笼留下来,让它们陪伴著仲卿:「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因此,透过这层,也再次表现了她倔强的性格和对现实的清醒估计。
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第三层“新妇起严妆”这一节,是全诗最精彩的段落之一。作者写兰芝辞归,既没有描述她如何泪流满面、叹息不止,也不去抒发她无端被遣的债懣和不平,而是用大量笔墨来写她的美丽形态、华贵装饰,以及告别时不卑不亢、从容既定的举止和风度,透过这个华采乐段,奏出了作者正义的心声:这位新妇不但勤劳能干、忠于爱情,而且是举世无双。那位“可怜体无比”的东邻女,不但缺乏兰芝高尚的心灵,也没有她如此美丽的外貌。焦母竟然把这样的媳妇驱遣回家,真是太蛮横无理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描绘兰芝严妆时,还有意先叙“著我綉夹裙,事事四五通”,然后再叙其如何穿戴打扮。有人认为这是诗序上错乱了,这两句应在“耳著明月珰”之后,其理由是:“既然说事事四五通,就不只一事,理应包括后面的躡履、戴簪、著衣诸事。而论次序,下床应先著鞋,然后再梳头、换衣,最后著裙”(《余冠英《乐府诗选》》。我认为这并不是诗序错乱,而是我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倒装法。在本诗中,这种倒装法在表现主题、塑造人物形象上,至少有以下三个作用:首先强调「事事四五通」,极力渲染兰芝在遭侮辱、被驱遣之时,仍刻意修饰,她不愿蓬头垢面见焦母,也不愿哭哭啼啼离夫门,而要以「精妙世无双」的形象去辞行,这就更加表现出她在恶势力面前,不愿俯首乞怜的倔强性格;其次,因为兰芝对仲卿还是心怀眷念、依依不捨,所以临行时,强调她对一衣一饰著而复脱,下意识延宕时间。「事事四五通」,意在藉此延迟离别时刻的到来,表现了兰芝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的极为痛苦矛盾的心情;再次,强调兰芝对衣著反覆穿戴数次而不得妥贴,也活画出兰芝在与仲卿离别时,极度的心烦意乱之状。总之,这段描述极为精妙,表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
同样地,作者在写兰芝辞行时,也处理得异常细腻而有分寸:与婆婆告别时她从容镇定,不卑不亢,“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这番话表面上是自谦自责,实际上是柔中寓刚,与那个“怒不止”的婆婆,在修养和性格上形成鲜明的对照。与小姑告别时却是“泪落连珠子”,因为她看著小姑长大,现在一旦离别,不觉悲从中来。这泪水中既有和小姑朝夕相伴的深情,也有对自己无端被遣归的悲愤。而一旦登车去,那无法抑制也无须再掩饰的悲伤,使她终于失声痛哭起来。至此,兰芝那倔强而又善良的性格,以及她对小姑、对仲卿依依难捨的深情,得到了细腻而又充分地表现。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府吏马在前”二节是第四层,主要是记述兰芝与仲卿分别时对天盟誓、依依难捨的情形。这段在结构上产生了两个作用:一是再次强调了这对新婚夫妇感情上的互相理解、互相眷念,他们的分离是被逼的,是封建家长制这座大山横亙在中间的结果。他们在分手前指天为证,誓不相负,这就为后面他俩的殉情奠下了基石。二是在分别之前,兰芝既表白了对爱情的坚贞,也表露了对前途的忧虑,担心自己那个性情暴烈的兄长「恐不如我薏」,这也为后面的兄长逼嫁、以死践盟等情节埋下了伏笔。因此从情节发展来看,这是个必不可少的过渡段落。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誓天不相负!”
以上是诗的第二段,主要写兰芝被遣、离开焦家的前后经过。从全诗结构来看,兰芝对封建家长制和封建礼教的反抗,可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反抗以焦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制,后一阶段是以兄长、太守、县令以至县丞、媒人等为代表的整个封建礼教。他们织成了一张吃人的罗网,而兰芝又是位宁死不屈的坚强女性。诗的后一部分就是描写吃人的封建礼教,怎样一步步地向兰芝逼近,兰芝又是怎样尽力反抗,最后以死抗争的。它分成兄长迫嫁,夫妇诀别、双双殉情,两家合葬这几个基本情节。诗的第三段从「入门上家堂」到「郁郁登郡门」,是叙述兰芝回家后,在兄长的逼迫下违心再嫁的经过。它按时间顺序和事件可分成四个层次。
第一层是叙述兰芝回家,靦顏见母的情形。「进退无顏仪」五字把兰芝被遣归家初见母亲时的伤心、羞愧、委曲等复杂心理和难以描摹的神态,生动而准确地表现了出来。而「阿母大拊掌二这个动作,则把母亲的惊诧、心酸之状,描画得活灵活现。这里的「十三教汝织一等句与本诗的开头几句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强调和加深,它再次反映了婆婆的专横无理,当然也表现了母亲的关心和爱护。对阿母的询问,兰芝只回答了一句:「儿实无罪过。」仅此一句,便道出了自己的全部委曲,阿母也就明白了一切。这里详略处理很得当,表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技巧。同样地,第二层「还家十余日」一节也是略写、虚写。写县令求婚、阿母婉拒,只是为写太守求婚、阿兄逼嫁作好铺垫。这样一虚一实,可看出作者在结构处理上的功力。第三层是详写太守遣媒说婚和兰芝被迫佯允。这段由于文字上有脱漏,所以对文义有不同的解释。我认为诗中所说的「丞」应为县丞;兰家女即刘兰芝。情况大概是县丞受县令的差遣去郡,在郡受主簿委託替太守之子提亲,所以回县后经往刘家,对兰芝母亲当面奉承一番,又把太守之子吹嘘一通,极尽拉纤撮合之能事。其中“说有兰家女”一句,描绘媒人怎样从寒喧入户,或奉承女家,或吹嘘男家,将保媒拉縴的媒人本色和神气活现的官媒派头,渲染得淋漓尽致。对太守的求婚,老母还是一如既往、婉言谢绝,但阿兄的介入,却使形势急转直下。作者刻画阿兄的性格特征主要是透过他的语言,短短的七句话写得极有个性,之中有质问:「作事何不量」;有利诱:「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也有威胁:「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短短几句,把一个自私横暴、趋炎附势的阿兄形象,刻画得十分深刻和逼真。当然,这也是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揭露,因为「长子继承权」是封建秩序得以稳定,和封建宗法制度得以賡续的主要措施之一,阿兄的专横、自私是这个制度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兰芝对阿兄的逼婚竟然一口承允:「理实如兄言。」是这样的乾脆、这样的突然,既没苦苦哀求,也没有推辞廷宕。唯其如此,才更符合兰芝的性格特征,也是兰芝忠于爱情、反抗封建礼教的思想行为合乎逻辑的发展。因为她对阿兄的性格为人瞭如指掌,她的突然允诺,是对前途完全绝望的表现,是不动声色拿定了主意,决心以死来抗议吃人的封建势力。所以表面上是突然,实际上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成竹在胸的表现,我们从兰芝的突然允诺中,已预感要发生非常事件了。
诗的作者为了从反面衬托兰芝必死的决心,有意在第四层中,著力渲染太守家筹办婚礼的繁忙,和纳聘的豪华排场。对方愈是欣喜、热闹和繁忙,愈能反衬出兰芝的痛苦、孤独和凄凉。王夫之说:「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可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
以上是诗的第三段。封建势力已把这对追求自由与爱情的年轻人推上了绝路,而这对年轻人也准备以死,来作一次最后的、也是最为壮烈的反抗。这种反抗精神在第四段中放出了耀眼的火花。这段叙事按时间顺序,用中国古典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分叙法,表现兰芝和仲卿在同一时间里,怎样向封建势力作最后一次抗击。
首先是叙兰芝忍死等待仲卿。为了不让家人识破她求死之志,她以坚强的毅力,冷静地缝製嫁衣。诗人描写她缝製嫁衣的经过是:“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杨,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綾罗。朝成綉秧裙,晚成单罗衫。崦崦日欲瞑,愁思出门啼”。这桩亲事是兰芝亲口允诺的,为了不让家人窥探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她只能用手巾暗暗地哭泣,那如泻的泪珠,正是对周围喧闹气氛和喜庆景象的尖锐讽刺和无言抗议。诗人写她裁衣服时“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綾罗”,这并非是兰芝习惯用左手;诗人写她“朝成綉秧裙,晚成单罗衫”也并非是在强调她手艺高超,这都是在暗示她死志已定,根本无心製作嫁衣,只不过以此掩入耳目,寻找机会与仲卿诀别。
诀别的机会终于来了,兰芝从马蹄的声音得知仲卿已到。能从马声知人,可见她对丈夫的瞭解,熟悉到何种程度。但令人心伤的是,妻子与丈夫会面居然要偷偷摸摸,“蹑履相逢迎”读至此真令人心碎和不平。兰芝见府吏,急急向他诉说事变的原因,陈述自己内心的痛苦,而府吏则劈头盖脑就是一阵责怪,其中还夹著挖苦和愤慨:“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这虽反映了仲卿对兰芝的缺乏瞭解,但也反映了他对爱情的专一,一旦发现他将要永远失去兰芝,伤心过度才急不择言的。兰芝深知仲卿内心的痛苦,她没有过多地抱怨,也没有急于表白和洗刷,她要用自己的行动——“黄泉下相见”来证明对爱情的坚贞。“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是作者的旁白,以此来表现对兰芝夫妇的同情,和对破坏他们爱情的恶势力抗议。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府吏还家去”一节是叙述府吏回家之后向母亲告别准备自杀。仲卿的话中充满了暗示,也充满了伤感。作者没有写他对母亲一手造成如此结局的抱怨,更没有写他死前与母亲的决绝,而是担心他母亲今后的孤寂和祝愿她健康长寿。这样处理符合仲卿性格的发展,也符合焦家母子间的实际情况。这时的焦母也不再有往日的威势和呵斥,我们从她“零泪应声落”的凄惶中可以看到:封建礼教不但葬送了这对年轻人美好的爱情,而且也使它的信徒成了殉葬品,这正是此诗思想深刻之处。
“其日牛马嘶”一节是叙述兰芝和仲卿双双殉情的经过。一位是“举身赴清池”,另一位是“自挂东南枝”,以他们的死对吃人的封建礼教、对罪恶的封建家长制,进行最后也是最引入注目的反抗。作者在情节处理上很注意掌握分寸:兰芝在自杀时是毫不犹豫的“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仲卿却是“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死前有个彷徨思索的过程。这不同的举止与他俩性格上的差异是分不开的。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第五段是尾声。诗人用须漫主义的手法,来反映人们对这对夫妇的同情和对迫害他俩的封建礼教的抗议,在现实生活中,仲卿夫妇是失败了,是个悲剧,但在理想世界里,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俩都胜利了,是个英雄。你看那「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连理枝,那「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的鸳鸯鸟,不就是他俩爱情的化身、胜利的见证吗?甚至焦刘两家「求合葬一」这个带著懺悔和补过的举动,那高耸在华山下的合塋,不都在显示著封建礼教的失败、封建家长制的虚弱吗?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
这首叙事诗在思想上的成就是巨大的。它透过兰芝夫妇的爱情悲剧,无情地鞭挞了那个罪恶的社会,让我们看清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吃人的本质。它也透过兰芝夫妇的反抗,使我们看到了被压迫的农村平民,尤其是中国青年身上那种极其宝贵的性格,正是这种追求自由、不甘心任人摆佈的反抗精神,鼓舞著兰芝夫妇之后的成千成万青年男女,去为他们的幸福自由而奋斗,中国文学史上才出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牡丹亭》、《倩女离魂》等优美动人的文学作品和民间故事来。
这首叙事诗的思想价值,还表现在刘兰芝形象的塑造和她与焦母的衝突上。刘兰芝,作者是把她作为我国古代农家妇女的优秀代表来刻画的。她勤劳能干:十三会织素,十四会裁衣,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而且三日可以织五匹;她也很有教养,这不光是表现在她会弹箜篌、诵诗书,而且也表现在她对焦母谦逊有礼、不卑不亢的态度上;她与小姑话别时「泪落连珠子」,又表现了她的善良和友爱;她对仲卿爱情专一,惜别时留下箱笼,分手时蒲苇为喻,直至发出「黄泉下相见」的錚錚誓约,表现了她的倔强、坚贞、不慕富贵、忠于爱情等可贵品格;她遇事有主见,不同意仲卿「复来还」的幻想,面对“怅然心中烦”的长兄,她不做任何申辩和解释,慨然承允了太守求婚,这都说明了她对封建势力步步进逼迫害有著清醒的认识和透彻的瞭解。我们可以说,像这样一个性格鲜明,具有如此洞察力和反抗性的坚强女性,在《孔雀东南飞》之前,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出现过。
兰芝和焦母的冲突也有着典型的时代意义和思想价值。焦母,这个专断蛮横又颇有心计的封建老太太,在诗中是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化身。封建家长制决定了她在家庭中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的话是不可更改的,她的意志也是不可动摇的。而刘兰芝又是一个富有反抗精神和坚强性格的女性,因此婆媳之间的衝突是不可避免的,这一悲剧的形成,固然导自于焦母那固执而专断的封建家长意识,但她的意志之所以能变成现实,不正是整个封建礼教在做她的后盾吗?这首叙事诗的深刻性在于:作为焦母,尽管她很爱自己的儿子,却亲手毁了她的儿子一生;她想剥夺兰芝爱的权利,结果却失去了自己晚年的最后一点幸福和慰藉。她在仲卿自杀前「零泪应声落」的惶恐哀求之状,和她「求合葬」仲卿夫妇的懊悔补过之举,不正有力地说明了封建礼教不但造成青年人的悲剧,也造成了自身的悲剧!揭露得如此尖锐深刻,是《孔雀东南飞》以前的类似作品中很少有过的。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贡献也是十分巨大的。它的出现,标誌著我国叙事诗的创作已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孔雀东南飞》全诗长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字,不但体制和规模是空前的,而且故事结构完整,开头结尾照应,中间情节起伏迭宕,表现了民歌作者在叙事上的高超技巧。特别是他塑造了刘兰芝、焦仲卿、焦母、阿兄等眾多人物的文学形象,他们一个个形象鲜明,语言具有个性特征,有的已成为我国古典文学中不朽的典型,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宝贵的借鉴。至于诗中多处运用的比兴、夸张、排比等修辞手法,和感人至深的絀节描写与精当的处理分寸,当然是留给后人一笔宝贵的创作财富。
安徽潜山县小市港的焦仲卿、刘兰芝合葬墓
文章分页: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