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故事:御宴赐绯
回波乐
沈佺期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
同上一首宋之问的“龙门夺袍”因诗获奖一样,沈佺期的这首“回波乐”也是因诗获宠。两人同时代,并为武则天和中宗李显的文学宠臣,在文学史上,两人的文学地位也比肩,并称“沈宋”,而且沈前宋后。有次,沈佺期以诗赠宰相张说,张说极为推崇,“让居第一”。排名顺序,历来很讲究,古人也很看重(今人似乎也一样)。初唐四杰的时人排名是“王杨卢骆”,杨炯就曾为此发牢骚:“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新唐书·文学传)。“愧在卢前”是虚,“耻居王后”才是本意。此但从当时诗歌实践来看,宋往往在沈前。上面说到的昆明池赋诗是一例。就是在“龙门赛诗”中也是如此。经上官婉儿评定,诗作为上等者有三篇,宋之问、沈佺期和武三思,但夺袍者则是宋之问。两人的文学功绩也相埒。两人继南朝著名文学家沈约提出“四声八病”说之后(四声即平上去入,八病是指把四声用于诗歌格律应该避免的八种毛病),总结五百年间应用于格律形式的各种实践经验,把逐渐成熟的近体诗形式肯定下来,完成了“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任务,使人们作格律诗有所遵循。不但把中国古典诗歌的声韵美发展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也标志着唐代新体诗的成熟。《新唐书》对此的评价是:“建安后,讫江左(指在江南建业建都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引者注),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佺期与宋之问,尤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语曰:苏李居前,沈宋比肩”。《唐书·文苑·宋之问传》历代诗家对他俩的评价也很高。唐元稹云:“沈、宋之作,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杜工部墓系铭序》);宋代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三云:“苏(味道)李(峤)而上,高简古淡,谓之古;沈、宋而下,法律精切,谓之律”;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说:“《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可见沈、宋律诗是有划时代意义的,并且至今不衰。明高棅《唐诗品汇序》云:“沈、宋之新声,苏(廷硕)、张(说)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明胡应麟《诗薮·内篇》说:“五言律诗,肇自梁陈,唐初四子,靡褥相矜,时或拗体,未堪正始。神龙以还,卓然成调。沈、宋、苏(味道)、李(峤)合轨于前,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并驰于后。新制迭出,古体攸分。实词章改革之大机,气运推迁之一会也”。
同时,两人的人品也差不多,皆是望风承旨,追求利禄,只是沈佺期在巴结逢迎之外还加上个贪污受贿。沈佺期(约656~约714或715),字云卿。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高宗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初为掌管校正乐曲的协律郎。武后时晋升为掌管呈递奏章、传达皇帝旨意的通事舍人;接着又授门下省要职,掌驳正政令之违失的给事中和执掌官吏考课与升迁的考功员外郎。处于如此清要位置,他却受贿而被逮捕入狱。他在狱中呈诗自辩,不知是诗写得好还是被冤,出狱官复原职后,又“倾心媚附”张宗昌、张易之,当时武则天修《三教珠英》,由李峤、张易之主持,宋之问和沈佺期都参与缀集。神龙元年(705)正月,宰相张柬之与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后退位,诛杀张易之,迎立唐中宗。沈佺期因谄附张易之,被流放驩州(今越南北部)。不久调任台州(治所在今浙江临海县)掌管文书的录事参军。神龙中(706年左右)因入计,得中宗召见,拜起居郎记录皇帝起居言行的兼修文馆直学士。唐代乃至明清的官员,不同品级带的帽子,穿的衣服、系的腰带,佩戴的挂饰——鱼袋,上朝时拿的记事板都不同,如四品官是服色是深绯,戴二梁冠,金带十一銙,银饰鱼袋,象笏;五品:浅绯,二梁冠,金带十銙,银饰鱼袋,象笏;六品:深绿,一梁冠,银带九銙,无鱼袋,竹木笏;七品:浅绿,一梁冠,银带九銙,无鱼袋,竹木笏:八品:深青,一梁冠,鍮石带九銙。无鱼袋,竹木笏;九品:浅青,一梁冠,鍮石带,九銙,无鱼袋,竹木笏。起居郎为专门记录皇帝起居言行的皇帝随从和亲信,官阶从六品;修文馆直学士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创作应制诗文、整理典籍以及回答皇帝在文学上的一些咨询。唐代的级别是六品。应该衣深绿,执竹木笏。沈佺期为了加官晋级,体面风光,才有了这个“回波乐”的故事。
据孟棨《本事诗》介绍:景龙年间,以罪远谪台州为录事参军的沈佺期官复原职,担任起居郎兼修文馆直学士。此时,中宗喜欢在宫中举行歌舞宴会,群臣起舞赋诗。有次,又遇到中宗举行内宴,群臣都希望得到升擢,皆歌当时的流行歌曲《回波乐》起舞,沈佺期便趁附新词,曰:“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南生归,身名已被齿录,袍笏未复牙绯”。结果“中宗即以绯鱼赐之”接着升迁为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接着又提拔为正四品的太子少詹事。名副其实地“衣绯”、“银饰鱼袋,象笏”了。这段“御宴赐绯”的故事也成为文坛佳话,继孟棨《本事诗》之后,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二四九·诙谐五,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三;清·独逸窝退士辑《笑笑录》卷一;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二十二谐谑,以及清人彭定求的《全唐诗》和今人张璋、黄畲的《唐五代词》都从不同侧面转录了这个故事。
《回波乐》是最早的民间俗词之一,《乐府诗集》中属于商调曲,“唐中宗时造,盖出于曲水引流汎觞也”,故得名“回波”。“回波乐”可以边唱边舞。唐人刘肃《大唐新话》云:“景龙中,中宗尝游兴庆池。侍宴者递起鼓舞,并唱《回波词》,给事中李景伯亦起舞,歌词云云。”可见可以且歌且舞,崔令钦的《教坊记》干脆“谓之软舞”。孟棨《本事诗》的这则故事中也记载了御史中丞崔日用创作的《回波乐》:“台中鼠子直须谙,信足跳梁上壁龛。倚翻灯脂污张五,还来齧带报韩三。莫浪语,直王相,大家必若赐金龟,卖却猫儿相赏”。虽说是李景伯的求官之作,但从内容和风格来看,颇似民间俗词。中宗不嫌其俗,照样“赐紫”,这也是词从民间俗词转化为文人词的例证之一。
其实,无论是沈佺期还是崔日用的《回波乐》都是“娱宾遣兴”,这是词产生后在上层社会最主要的功能,这也是沈佺期这首《回波乐》在词发展史上的价值所在。只不过这两人皆在娱乐功能之外添加了自己的政治诉求,这也可以算词曲的另类社会功能吧!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文人、所有的《回波乐》都是这样。据刘昫等《旧唐书》记载,就在这次宴会上谏议大夫李景伯的《回波乐》就对中宗的无节制酒宴进行规劝:
中景宴侍臣,酒酣,各命为《回波辞》,景伯独为箴规,“回波尔时酒卮,微臣职在箴规。侍宴既过三爵,喧哗窃恐非仪”帝不悦。萧至忠曰:“真谏官也”。(《旧唐书》卷九十,列传第四十)
李景伯,邢州柏仁(今河北唐山)人。唐景龙中为给事中,迁谏议大夫,终散骑常侍。但对于谏官的箴规,却是“帝不悦”。说明中宗这样的帝王只需要沈佺期、崔日用这类佞臣。这个故事被转录得更多,如司马光《资治通鉴》,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宋·王溥《唐会要》,宋·尤袤《全唐诗话》,宋·郭茂倩编《乐府诗集》,宋·孔平仲《续世说》,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以及《全唐诗和《全唐五代词》,而且多用在治国理政的典籍之中。
就在孟棨《本事诗》的这则故事中,还记载了优人创作的另一首《回波乐》,它以谐谑的方式对中宗的惧内进行挖苦,客观上撕下最高统治者至高至尊的面纱,窥探出当时的政治生态。中宗(李显)为太子时,立为妃。弘道元年(683)中宗即位,次年,立为皇后。同年,中宗被武则天废黜,迁于房州(今湖北房县),韦氏随行。在流放生活中,韦氏患难与共,排解了中宗的悲愁惶惧情绪。中宗发誓如能复位,定任她所为,不加禁制。神龙元年(705),中宗复位。每临朝,韦后即置幔坐殿上,预闻政事。以其从兄韦温掌握实权。以与其私通的武三思为相,将其爱女安乐公主嫁武三思子武崇训,并纵容女儿安乐公主卖官鬻爵,恃宠专横,权重一时。当时朝中形成一个以韦氏为首的武、韦专政景龙四年(710年)韦氏恐其丑行暴露,遂与其女安乐公主合谋毒死中宗。中宗暴卒,立温王李重茂为帝,临朝称制。不久李隆基发动政变,拥其父相王李旦复位。被杀于宫中,并被追贬为庶人,称韦庶人。所以优人的这首《回波乐》唱到:
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祇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
“栲栳”是夸张地形容人头部大头大脑的样子。“李老”自然是指中宗李显。裴谈是
唐中宗时期的御史大夫,神龙元年授大理卿。此人信佛,妻悍妒,《本事诗》中说他“畏之如严君”,即害怕得像害怕自己严厉的父亲一样。有意思的是,他还对人宣传他怕老婆的心得体会,他的老婆有三个时段值得害怕:“年轻漂亮时,像个活菩萨;等到儿女满堂,看上去像个魔鬼母亲,有谁不害怕“九子魔母”吗?到了年老,枯槁的黑脸上又涂上脂粉,像个《圆觉经》上说的专食人精血的夜叉,谁不害怕?”这对君臣,一内一外,成了伶人打趣的对象。当然,伶人敢当面打趣,还不上有韦氏撑腰,所以伶人歌舞诗,“韦后意色自得”,歌后“以束帛赐之”,中宗还敢怎样!就是以怕老婆成为朝臣表率的裴谈,也得到韦氏的嘉奖:景龙四年韦后专制后,由大理卿提拔为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留守东都。这就是沈佺期《回波乐》产生的政治和社会背景
其实,沈佺期这首《回波乐》,除了在词发展史上有一定位置外,就其内容和手法而言,就像宋之问的《龙门赋诗》一样,并无多少价值。沈佺期的文学贡献主要在上述的声律对仗方面完成了“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任务,标志着唐代新体诗的成熟。其次就是七言诗的创作今人郑振铎认为:“七言诗开始流行于唐初,至沈宋,更有所谓七言律。七言律的建立,对于后来的影响是极大的。沈、宋的最伟大的成功便在于此。”(《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但是,正如上面所提及的,宋之问“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旧唐书·宋之问传》),而沈“善属文尤长七言之作”(《旧唐书·沈佺期传》)。沈的一些代表作,如《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古意呈补阙乔知之》、《古歌》、《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等皆是七律。
唐中宗神龙元年(705),正月,宰相张柬之与太子典膳郎王同皎等逼武后退位,诛杀张易之,“倾心媚附”张宗昌、张易之的沈佺期、宋之问连同杜审言(杜甫的祖父)、李峤等同时被贬。当时,沈佺期与杜审言皆被贬岭南驩州(今属越南),在度梅岭时,沈佺期与杜审言以同病相怜的悲凉心情吟诗唱和;沈佺期写有一首七律《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诗中写道:
天长地阔陇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
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
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
两地春风万里云,何时重谒圣明君。
岭南的漫山瘴疠,蛮野荒芜,给诗人留下了一片悲凉残景。诗中表达了他翻越大庾岭时,去国怀乡的伤感。“北望衡阳雁几群”,“何时重谒圣明君”。表达了沈佺期此时此刻的期望和幻想,但愿希望有一天能重返朝廷,飞回中原。感情是真挚的,语言也较自然平易,和集中那些应制诗和这首《回波乐》有明显的不同。
七律《古意呈补阙乔知之》更是他七言律中的代表之作:
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此诗写闺中少妇对远戍边塞丈夫的思念,客观上反映了唐帝国建国初期频繁的边塞战争,以及给民众带来的苦难。其中间两联的出句与对句不仅句子、词组构成天衣无缝的工对,而且诗意前后错综呼应:“音书断”照应“忆辽阳”,“秋夜长”映照“催木叶”。从构思、形象、音律和形式的工致等方面看,此诗都可以说是成功之作,标志着七言诗律化已达到成熟阶段。因而被胡应麟称为“体格丰神,良称独步”(《诗薮》)。明代何景明更誉之为七律之第一。
绝句作为一种新体,且有定格,也创始于沈、宋时代。沈佺期的《邙山》:“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余思渺渺,也是当时七绝佳作。
附:孟棨《本事诗》嘲戏第七
沈佺期以罪谪,遇恩,复官秩,朱绂未复。尝内宴,群臣皆歌《回波乐》,撰词起舞,因是多求迁擢。丛期词曰“回波尔似丛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复牙绯”中宗即以绯鱼赐之。崔日用为御史中丞,赐紫。是时佩鱼须有特恩,亦因内宴,中宗命群臣撰词,日用曰“台中鼠子直须谙,信足跳梁上壁龛。倚翻灯脂污张五,还来齧带报韩三。莫浪语,直王相,大家必若赐金电,卖却猫儿相赏”中宗亦以绯鱼赐之。
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崇奉释氏。妻悍妒,谈畏之如严君。尝谓人“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籹粉或黑,视之如鸠盘荼,安有人不畏鸠盘荼”时韦庶人颇袭武氏之风轨,中宗渐畏之。内宴唱《回波词》,有优人词曰“回波尔时栲栳,怕妇也是大好。外边祇有裴谈,内里无过李老”韦后意色自得,以束帛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