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情与义的纠葛——思颜渊之死,感先师之道

  颜渊的谢世,之于孔门不失为一个晴天霹雳,之于孔子不啻为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古人注重丧葬的办理,亦师亦友的孔子又会怎样处理?当呆板繁琐的礼节道气与朴实真挚的师徒情意对立时,一向严苛坚定的孔夫子该如何抉择?昔日子路僭越礼制为其成立治丧办得到他的怒喝;而今,在礼制上,他是否还会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又是丧葬时,死者是颜回……

——题记

一、忘情哭丧——在崩溃中爆发

  孔子在《论语》中一直以知权达变的智者,言笑晏晏的老者形象出现,只有面对原则性的道义礼乐的事情时才变得一本正经,刻板严谨。自己的掌上明珠、事业的寄托者,如今竟先他而去。”颜渊死,子哭之恸”。夫子的悲痛和失落溢于言表.他摆脱不了承继自己衣钵之徒的离去之痛,走不出生死伦常变故带给他的忧伤。

  与庄子丧妻的坦然坚毅相比,孔子好像感性脆弱很多。其实不然,夫子是为了天下呼天抢地,夫子悲痛欲绝的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孔子失去的是一个德才兼备的,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人才!一个复兴礼乐、承担国之大任的高徒!一个被寄予厚重希望和希冀的传业者与接班人!

  众人心目中的孔子一直兢兢业业地克己复礼,而现在他压抑已久的感情终于在嚎啕中迸发了!这一哭可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就触及礼制了–”丧致乎而哀而止”;还有孔子平时特别强调的”中庸之道”。“非夫人之为痛而谁为”。颜回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推心置腹的知己,会自己意的义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的孔子也不用顾忌那么多规矩,也没有必要在乎别人的非议了。颜渊的不幸使得孔子大半个天空变得黯淡,他稳重淡定的国度刹那沦陷。

  他不自觉地背离了“哀而不伤”的诸多礼节,像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孩,忘情地饮泣。这其中饱含着夫子深厚悠长的情思,痛惜的感情溢满了内心,才会毫无预兆地显露于世。想起太史公笔下的项羽面对虞姬的决绝逝去—“泣数行下”。霸王一贯的坚毅不屈荡然无存,回荡在天地间的只有人性的温情,自我的脆弱。难能一见的激动真切情绪,倒让人为之动容。颜回是孔子的软肋。颜回之死使孔子内心的慈悲宽厚毫无遮掩地暴于日月之下。

  孔子吃饭睡觉、走路穿衣都有一套严格的定论限制,他也严格地始终照章办事。可如今竟猝然间触犯礼制,可显而知颜回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孔子正常人的七情六欲才会在颜回离去时,公然间暴露崩溃。他毫无防御地被击垮了心灵最底层的防线,这比梁晓声、路文彬为田维写悼文来得更感人肺腑,更断人肠,也更加突出了颜回在孔子心目中的重要,昭揭出对孔子人才的渴求和爱惜。就像小说中说的那样:

  我还清晰地记得颜回将死的那晚,孔子流着眼泪说:“老天亡我!”那神情绝不仅仅是失去了接班人的悲观沮丧,而是对自己死后,能够治理乱世,收拾残局,一个远胜于自己的非凡英才的英年早逝,显露出来的巨大哀痛绝望。

二、拒绝厚葬——在严明中尽礼

  颜回的父亲颜路到访,请求孔子卖掉座驾,给颜回买棺椁,这时的孔子像得到号令的冷血机器人,又重新变得冷静严肃起来。他拒绝了,悲痛之际,依然执礼。他异常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原则。他掷地有声的理由是:不能丢下卸任大夫的身份步行。在今天看来,这几乎是个牵强的借口,当时却是严格遵循周礼。而从“天丧予,天丧予”的悲号中,孔子惋惜悲痛的感情还是显而易见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对道义的忠诚与对弟子的深挚关照形成矛盾时,孔子认真的选择了比厚葬颜回更重要的东西—-礼。就像昔日孔子重病,子路提前准备后事,成立了治丧办。孔子痊愈后,对其无视礼制的善行勃然大怒,风度全失。大发雷霆:“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孔子是时的地位本来没有资格成立治丧委员会,这是僭越礼制。不管是自己最真爱的弟子,还是自己,行为处事绝不能越雷池一步。这就是孔子的原则。

  生前对其赞不绝口,视为己出;死后痛哭失声,念念不忘。可谓“仁之方也矣”。而却又是他亲口拒绝弟子们请求厚葬颜回的主意。弟子认为厚葬既是对其德行的肯定和表彰,又是对师兄弟的庄重哀悼。孔子孔却认为颜回家中贫困,厚葬不恰当,与其安贫乐道的追求不符。孔子不能为了最好的学生就去破坏自己苦苦坚守的礼。如若说汉元帝忍痛割爱,大度洒脱地送昭君出塞是舍弃私欲,顺服于公理,坚持以儒治国的方略并身体力行,维护他亲自缔造的道德体系。那么孔子谨小慎微地对待颜回的丧事,正是以身作则地昭显修礼的严明公正,悲壮无私地维护这无可挽回的有序世风。这个孤独执拗的理想主义者,近乎悲剧地执着于弘道,即使礼崩乐坏已成定局。即使早已无人在意认可,他还要守护。

  昔日他对诸侯公卿公然欣赏天子乐舞而感到愤怒。“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也该轮到自己照章办事,作出表率。倒也不难理解他的认真和严谨。他把道当成了人生的皈依,最大的价值观。他的一生都在奔赴着教化全民之理想,承担礼治之使命,他是礼制的忠诚捍卫者,一直都是“我爱其礼”。

  在处理丧事的过程中,他只是“丧尽礼,祭尽诚,念死者,如伴生“。没有虚浮的盛大形式,却是出自至诚。孔子不是冷血之人,只是中庸,只是理性居多。正如违背自己意愿,颠覆自己平静生活的程婴。他用亲子做牺牲来替赵盾家族雪恨,一步步走向不归路,只缘他揽起的义士责任—他要保全赵武!而孔子同样对自己道义坦荡的高要求,为保全周礼无谓地割舍,在所不惜,走向一条渺茫看不到希望的弘道之路,几近悲壮与痛苦。足够的义无反顾致使程婴成了守护道义的楷模,传唱不休。而孔子也无可厚非地得到圣人的称号—圣者虑深,固守不变之道。

三、追思挂念——在糊涂中通达

  人声喧哗时,静寂中,暗夜里,回想颜回的音容笑貌,失落与遗憾不时袭来。《论语》里洋溢着夫子的喟叹:“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之则亡。”“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不知孔子在说出那句“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其犹子也”时内心的自责是否曾让其踌躇动摇。想起为了道义,一生在痛苦中挣扎的程婴。我们谁也揣测不了程婴亲眼见证儿子惨死时内心的激愤与煎熬。安意如灵活敏锐地用程婴退场时的落寞彷徨,贫乏与不堪试图间接昭示他取舍时付出的代价。“在人生华丽落幕时,辗转于尘世,他太累了,承担太久,背负太多。”淡淡的一笔,却也贴切,合乎情理。而孔子也知道自己将要习惯这种悲哀与凄惶。

  孔子有至诚挚烈的真情,也有通达太和的生活艺术。弟子们最终还是把颜回的葬礼办得隆重盛大。他也不管,只是发表声明:这不是我的主意。他深沉又含蓄,难得糊涂地对待颜回的葬礼,却又像是假托弟子之手达成心底克制的夙愿。就像不废君事却又对太师父子濯孺子手下留情的庾公之斯,像不亏主之法却又对跀危免之甚的子皋。他们在迫不得已践行道义时,内心是希望尽己所能在不破坏法令道义的前提下,放宽一步的。毕竟孔子的教育意义达到了。

  年老的人爱怀旧,尤其是追思颜回这样让夫子挂念的人才。夫子屡屡念叨—-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他作为师长,以这无与伦比的爱徒为志同道合的知己,以这师徒一场的缘分为荣。他直率地对子贡–这位后来为自己守孝六年的高徒说:“吾与汝弗如也—你不如颜回啊!”往昔雄视古今,指点天下的徒弟不再,一起快意人生,笑谈词穷的知音已失,空留惆怅。昔日夫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好样的,颜氏之子,如果将来你发了财,我愿替你当管家。想到此,孔子应是哀婉叹息的,他悼念这个知情达意,能让自己陶陶然的义子—-壮志凌云几分愁,知己难逢几人留,人生的两大悲哀集于一身。我想以他这样深谋远虑的圣人在自己拒绝卖掉车驾,反对厚葬时已经设想过余生将要咀嚼的遗憾与愧歉。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毅然拒绝了。我想即使时间逆转,他还将不变更自己的选择。

四、破琴绝弦——在绝望中追随

  孔子一直把希望寄托于颜回身上,让品行兼优的他传承自己的思想道义事业。虽然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孔子不时地发出愤懑,好像力图显示出自己的洒脱与豁达。可终其一生,即使是在不能入仕做官,达到以其思想治国的情况下,他也要靠办学广收弟子来传播他的治国主张。他希望弟子能入仕则入仕,不能入仕则通过讲学传授其治国之道,使其思想、主张能为后世所用。就如寇准,宋太宗罢黜其职位时,他也会发发牢骚与自己的淡泊,以显示自己的淡定和不以为意。可当太宗向其示好,委以重任,他又显露出他的本性–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以天下为己任。孔子一生最高的追求依旧是弦歌不绝,薪火相传!别人鄙夷不屑,他就积极地从自身出发,“穷则独善其身”。对自己严苛地限制来追求自我的坦然,心灵的慰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无为仍坚持为之!而今,残存的希望随着颜回的逝去破灭。世界在身边凋零。

  昔日,颜渊对灾难后重逢的孔子说:“子在,回何敢死。”先生还在,回怎敢轻易死呢?大有死亡来临时为夫子殉死之意。世事弄人,饮食不周的颜回竟早夫子而去。在少正卯与孔子争夺弟子时,使“孔子之门三盈三虚”,唯有颜回未离孔门半步,因而后人评价说:“颜渊独知孔子圣也。”(《论衡·讲瑞》)如今,斯人不复,夫子的心空荡荡的。摘上一段小说,再现颜回逝去后孔门的境况:

  自从颜回去世,我总是觉得天地之间的尘世不在那么令人期待,总觉得厄运从此开始。没错,如果老天连颜回这样纯洁的人都要收回,那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呢?连颜回都逝去了,还将会有什么大的转机呢?

  第一年,颜回去世。

  第二年,卫国发生政变,子路赶了回去,死在了战场上。据回来的士兵说,子路将死时还记得老师的话——“君子死而冠不负。”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才闭上了眼睛。

  第三年,孔子逝世。年事已高,回天乏术。

  值得玩味的是,颜回卒于公元前481年,而孔子在道出“天丧予,天丧予”之后,在公元前479年追随着故人的脚步,与世长辞,在另一个天地继续着他们的师徒情深。虽然孔子还是收了澹台灭明做关门弟子,但澹台灭明并没有把孔子从绝望迷茫的深渊里解放出来。是啊,颜回无可取代。颜回之后,再无颜回。他的相继离去就颇有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守洁,“从此无心爱良夜”的破琴绝弦。

  孔子终其一生,克己复礼,可以说是问心无愧,鞠躬尽瘁。在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颜回的葬礼问题上,也是依然守礼执礼,可敬可叹!可惜复可悲!孔子的主张仍是没有被得到很好的发挥运用,仕途也是郁郁不得志。不过,圣人在天有灵的话,在儒学盛行的今日,当欣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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