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先生为什么没讲真话
《就“施耐庵之谜”访周梦庄先生》于2010-11-18 04:49:56贴出后,有博友感叹:“可叹!又是一笔糊涂账!周说将抄件交聂,而聂又说绝无此事,同行多人为证。时间过去不久都搞不清楚了,何况几百年前的事情!”
问题其实并没有后人想象的复杂。早在见到周梦庄先生之前,我就相信这事情是真的了。1981年2月,我从南京跑到大丰,王同书陪我搭小航船,过独木桥,从白驹到大营,再从大营到施家桥。一位施氏后裔,从门中冲出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口,说:“你是徐放吗?你把我们老祖的东西拿走,为什么至今不还?”原来,他是把我当做1952年调查组的人了。这一幕1987年3月26日被我写进为王同书《施耐庵之谜新解》所作序中,可以方便地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9年版中查到。
最直接的证据是:当年陪同聂绀弩调查的苏北文联丁正华,1982年9月翻检“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而又发还之资料,中有周梦庄《水浒传本事考》抄件,施耐庵《秋江送别》遗曲赫然在目。1952年调查组成员徐放,1982年7月31日致书刘冬,告知《施耐庵生平调查报告》稿已找到;后寄来南京,发表于《明清小说研究》第4辑(1986年12月),所录《秋江送别》遗曲,与丁正华抄件完全一致。事实证明:“周说将抄件交聂”,是真话;“聂又说绝无此事”,不是真话。
那么,在这件事上,聂绀弩先生为什么没讲真话呢?
我没有会过聂绀弩先生,但——
首先,我相信他是敢讲真话的人。有材料介绍说,冯雪峰评论他:“这个人桀骜不驯,都嫌他吊儿郎当,谁也不要,我要!”自评:“我这个人,既不能令,也不受命。”时时处处抱“我不在内”态度的聂绀弩,当有人攻击冯雪峰,却马上站起来,将攻击者驳得哑口无言。吟咏其狱中《沁园春·赠木工李四》:“马恩列斯,毛主席书,左拥右摊。觉唯心主义,抱头鼠窜;形而上学,哑口无言。滴水成冰,纸窗如铁,风雪迎春如沁园。披吾被,背《加皮塔尔》(注:《资本论》),鱼跃于渊。 坐穿几个蒲团,遇人物风流李四官。藐鸡鸣狗盗,孟尝宾客;蛇神牛鬼,小贺章篇。久想携书,寻师海角,借证平生世界观。今老矣,却穷途罪室,邂逅君焉。”同样经历过监狱生活的我,不觉莞尔而笑。
其次,我相信他是真正的学者。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整理出版了《水浒传》《红楼梦》等古典名著及一批古典文学选本,自己又写了几十万字的研究论文。他是解放后古典文学研究的草莱开辟者。他的《水浒五论》我曾认真拜读,且写了评论《贡献与疏误》,刊于《水浒新议》之中。他咏林冲的佳句:“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更是一般人写不出来的。
再次,我相信聂绀弩先生当年对南下调查,态度是积极的,路子是对头的,而且是大有收获的。
《水浒传》是最先整理出版,最受推崇的古代小说。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歌颂“农民起义”这一新的价值判断,让《水浒传》立即获得新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认可,弄清楚《水浒》作者施耐庵的生平,乃是古代文学研究工作者的神圣使命。正是在这一认识的驱动下,以聂绀弩为首的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调查组,1952年10月南下后,先后调查了兴化城、淮安城、大冈乡、施家桥、施家舍、施家庄、白驹镇、安丰镇等处,又跑到苏南的江阴、常熟一带,历时四十馀天。其中的甘苦,我相信谁也没有三十年后随刘冬同志沿着他们当年的路线又跑了一遍的我,体会得真切。
回想当年,每次出差,刘冬同志瘫痪在床的夫人顾影,把粮票与钱一一交到我手,回来后再和她结帐。1982年1月31日,我陪刘冬同志冒雪去兴化,住在条件极差的招待所,夜间寒风从门缝吹进,冷得浑身打颤。2月1日去施桥看《施廷佐墓志铭》,返抵兴化已近暮,晚饭以一碗豆腐脑代替了事。我日记写道:“在施耐庵墓前摄影留念,接着看了施廷佐墓志铭,出土的瓷陶噐与砖。又到地里去了解发现经过,搞了拓片,辨认了上面的字,收获很大,刘冬同志始终沉浸在兴奋状态中。肚中饿极。三点才返新垛公社吃到了午饭。”发现的快乐,让我们忘却了饥饿与疲劳。退回去三十年,1952年的中国,无论交通、食宿,条件会更加艰苦,而聂绀弩他们一来就是四十馀天,又值隆冬时节,没有一番科研探索的热情,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每次出差,一般不超过十天)。
文化部调查组在聂绀弩领导下,查阅了大量地方文献,访问了许多遗老和施氏后人,记录了许多民间口碑。在施家桥调查尤为细致,几乎逐户走访。由于路子对头,又得到广大群众热情支持和积极协助,获得了许多珍贵资料。其中即包括谢兴尧请范烟桥写信、由周梦庄提供的施耐庵散曲抄件,兴化督学张存仪在施氏后裔处抄得的全部材料,施文秀献出的1946年拆毁施氏宗祠时请回家的“苏迁施氏宗”木主,等等。如果不是认为对揭开“施耐庵之谜”有重大价值,他们会兴师动众地把这一大批文物史料运回北京吗?
徐放的表现更说明问题。如果不是认为有价值,他会不顾个人安危,把《施耐庵生平调查报告》稿保存下来吗?如果不是受他的感染,塔湾大队女书记王力华会不惜开除党籍,将文稿藏匿下来吗?
那么,聂绀弩先生为什么还是不讲真话呢?
只要看他给盐城地委宣传部的复信就知道了:“我等调查所得材料,均已由钱锋同志经手,交与文化部,由文化部办公厅主任赵沨同志点收,以后又由我向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同志一再作了经过汇报,形诸笔墨者,乔木同志均认为是风影之谈,无可依据,不可发表了事。”
既然“一再作了经过汇报”也无用,便只好说“苏北连施耐庵的影子也没有”了。
2010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