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故事:昆仑奴
代薛嵩送红线 冷朝阳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这首诗见于袁郊的《甘泽谣·红线》。袁郊,字之乾(一作之仪),蔡州朗山(今河南确山)人,宰相袁滋的小儿子。生卒年均不详,约唐宣宗大中中期(852)前后在世。他的生平诸书记载都很简略,且有抵牾之处。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唐懿宗咸通年间,曾为祠部郎中,后为虢州刺史。袁郊喜文学,尝与温庭筠唱和。《唐诗纪事》录有他的《月》、《霜》、《云》、《露》四首诗。咸通九年(868),袁郊任祠部郎中作传奇《甘泽谣》一卷。据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该书取名是因为“以其春雨泽应,故有甘泽成谣之语,遂以名其书”。唐代的祠部职掌祭祀、天文,祈求甘泽,应是其分内之事。据《新唐书·艺文志》,共有九篇,皆记谲异之事。其中“红线”和“聂隐娘”两篇最为著名。袁郊还著有《二仪实录衣服名义图》、《服饰变古元录》。
据韩愈《袁氏先庙碑》,袁氏家传《春秋》之学。袁郊继承家学,懂得“褒善惩恶”之旨,这在他的《甘泽谣》中多有体现。《红线》写唐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与潞州节度使薛嵩两个藩镇之间的矛盾斗争。据史载,薛、田均为安禄山部将,降唐后各霸一方。小说中的田承嗣飞扬跋扈,骄横凶戾,残民以逞,作为叛逆朝廷、妄图吞并邻镇的反面人物;薛嵩则拥护皇室,思守封疆以报国恩。红线是薛嵩的侍婢,具有超人的力量,她以神术潜入戒备森严的田府,巧妙地从田承嗣枕旁取回其供神金盒,薛嵩随即遣人送回。这一有节制的威吓行动,迫使田收敛其狂妄气焰,回书表示悔过自新,并遣散了其强悍骄纵的亲军“外宅男”。红线则在“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之后,功成身退。其实,这只是个传奇故事,与历史事实并不一致:田承嗣要吞并的潞州,是泽潞沁节度使李抱玉的辖地而并非属薛嵩的辖地;另外,田承嗣虽也侵夺过相卫节度使薛嵩的辖地,那是在薛嵩逝后而非生前。但是,这个传奇故事却反映了当时民众对跋扈藩镇的不满,以及希望有人能制服藩镇的愿望,起到朝廷所起不到的作用,因此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题目下的这首诗是冷朝阳代薛嵩送别红线时所作。薛嵩,薛仁贵之孙,山西河津人。父亲薛楚玉曾经担任范阳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薛嵩投安史叛军。累战有功,被封为邺郡节度使。史朝义兵败,薛嵩以相、卫、洺、邢四州降唐,被封为昭义节度使。使昭义镇很快恢复了生气,在大乱之后的重建工作上作出较大贡献。累迁检校右仆射。代宗大历八年(773)正月卒。冷朝阳,中唐诗人。江宁(今南京)人。代宗大历四年(769)登进士第,不待授官,即归江宁省亲,当时著名诗人钱起、李嘉祐、韩翃、李端等大聚会为之饯行,赋诗送别,为一时盛事。大历五年至八年间入相卫节度使薛嵩幕府。德宗兴元元年(784)任太子正字,贞元中官至监察御史。朝阳诗工于五律,辛文房《唐才子传》称其“在大历诸才子,法度稍弱,字韵清越”。有集传于世,但不见于史志著录。诗多亡佚。《全唐诗》录存诗十一首,《全唐诗补编》存其诗一首。《全唐文》存其文一篇。《代薛嵩送红线》见于宋代尤袤《全唐诗话》卷二。是冷朝阳作为相卫节度使薛嵩的幕僚代薛嵩所作的为红线送行诗。红线是薛嵩的侍女,至于为何叫“红线”,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交代了得名的原因是“因其手纹隐起如红线,因以名之”。
冷朝阳诗是以写景见长。如《登灵善寺塔》:“天花映窗近,月桂拂檐香。华岳三峰小,黄河一带长”。这首《代薛嵩送红线》同样是景色描绘来抒发离别之愁绪,但诗意平庸,借用的曹植《洛神赋》典故也有点不伦不类。第四句“碧天无际水空流”境界倒是很阔大,但却是套用了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结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虽不怎么样,但围绕此诗的故事却很出色生动,其基本情节如下:
唐朝,潞州节度使薛嵩家一婢女名红线,她很会弹琵琶,又懂四书五经。薛嵩让她管理各种文书,称为内记室。有一次军中宴会上,红线对薛嵩说:“听这鼓声很悲凉,这打鼓的人必定有心事。”薛嵩平时也懂音乐,说:“你说得很对。”于是,找来打鼓人一问,他说:“昨晚我妻子死了,我没敢请假。”薛嵩听完就让他回家了。这时正是唐肃宗至德年间,河南、河北一带很不安宁。朝廷命令薛嵩守卫淦阳,并控制山东。战争刚过,军府初建,朝廷命薛嵩将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又让他的儿子娶滑亳节度使令狐章的女儿。使淦阳、魏博、滑亳三镇联姻,经常派使相互往来。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肺部患病,天热就严重。他常说:“我若驻守山东,那里天气比较凉快,我还能多活几年。”于是,他从军中选拔了三千勇士,称为外宅男,给其优厚的待遇。他命令三百人在衙门口和宅院内值班,并选择适当时机,想吞并潞州。薛嵩知道这消息后,日夜忧愁,常自言自语,却想不出好办法。一天夜晚,军营的大门已经关闭,薛嵩拄着拐杖到庭院,只有红线跟在身后。红线说:“您这一个多月寝食不安,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为田承嗣的事?”薛嵩说:“事关安危,不是你能处理的。”红线说:“我虽为奴婢,也能为您解除忧愁。”薛嵩听她的话语不一般,便说:“我知你不是一般人,我心中有数。”他便把具体事都告诉了红线,我继承祖父的大业,承受国家的恩惠,一旦将镇守的疆土丢掉了,几百年的功勋都丧失了。红线说:“这事好办,不用这样忧愁。您先让我去趟魏城,观察下形势,探探虚实。一更去,二更便可回来。请您先准备好一个使者和一匹马、一封问候信,其它事情等回来再说。”薛嵩说:“这事若办不好,反会招来祸,那怎么办?”红线说:“我此去定能办好。”说完回到自己屋中,准备行具,梳洗打扮,梳一个乌蛮髻,头插金雀钗,身穿紫色绣花短袍,腰系青丝带,脚登轻便靴,胸前佩龙文匕首,前额上写着太一神名。向薛嵩拜了拜,转眼不见了。薛嵩回屋关门,背灯而坐,独自饮酒,薛嵩平日不善饮酒,但这一晚上喝了很多酒,没醉。忽然听到一阵晨风吹过,好似有片树叶落下来,他惊起,却是红线回来了。薛嵩高兴地问:“事办的怎么样?”红线说:“我怎敢完不成使命。”薛嵩又问:“没伤害人吗?”红线说:“用不着,我把田承嗣床头的金盒拿来了。我半夜前就到了魏城,过了几道门,便到了他睡觉的地方,听到外宅男在走廊上睡觉,鼾声如雷。中军士兵在院中走动,互相打招呼。我开了左门,到了他床前,您亲家公躺在床上,露着脚睡得正香,头裹黄巾,枕花枕头,枕前露一把短剑,短剑前有一个开着的金盒。盒内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上面盖着香料和珍珠。看他那熟睡的样子,他没想到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下,杀他是很容易的事,我怕那样惹来麻烦。这时,蜡烛快要熄灭,香炉的香已燃烬,他的侍者四散了,兵器扔在了一起,有人头碰屏风,鼾声大作,有的手持汗巾、毛掸睡着了。我拔他们的头簪、耳环,摸他们的衣服,都像有病似的不能醒来。我便拿金盒回来了。出魏城西门,走了二百多里,隐约看见城墙上的铜台,漳水向东流去,月上林梢,晨鸡鸣动。去时很忿怒,回来时很高兴,忘记了疲劳。为了感谢您的恩德。我不顾半夜三更,往返七百里,不怕危险,走过了五六座城,希望减少您的忧虑,我怎敢说辛苦?”于是,薛嵩派人到魏城,给田承嗣送了一封信,信上说:“昨晚有人从魏城来,从您床头上拿了一个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专使连夜送还。使者半夜到魏城,只是为了寻找金盒,为了搜捕盗金盒的人,军人都在忙碌着。使者用马鞭敲门,他们认为在这非常时刻求见,一定是有要事,田承嗣急忙出来,使者把金盒给他,他捧着金盒,惊异得几乎晕倒。留下了使者,请到厅内,设宴款待,给使者很多赏赐。第二天,专门派人带了三万匹布,二百匹好马,还有一些珍贵的东西,献给薛嵩。并转告薛嵩,多亏他不记私怨,我才保住了性命,我要悔过自新,不再连累亲戚,我专门派人去商量孩子的婚事,叫我儿子厚待他的女儿,我招募的外宅儿,本是为防盗,没别的企图,现在叫他们脱掉军装,回家种地。以后的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信使经常来往。
忽然一日,红线要辞别。薛嵩说:“你生在我家,你想上哪?我还要依靠你,你怎么能走呢?”红线说:“我前世是个男子,周游四方,寻求学问,读过神农的药书,给世人看病消灾。当时有一孕妇,肚内生了虫子,我给她服了芫花酒,妇人和腹中的双胞胎都死了。我一次杀了三个人,阴曹地府为了惩罚我,变为女子,贬为奴婢。幸亏生在您家,已经十九啦,穿够了绸缎,吃尽了美味,您对我特别宠爱,给了我很多荣誉。现在您管辖的疆土太平,人们安居乐业,我应该留在这里,可这样违背了天意,昨天去魏城,是为了报恩。现在两地都保住了城池,人们的性命也安全了。乱臣知道惧怕,刚烈正直的人得到了保障,对我一个女人来说,功也不算小。”“可以你一个小姐之身怎么能住在山里呢?”红线说:“为了来世,我怎能久留?”薛嵩知道不能留住,便为她饯别,集合宾朋好友,夜宴中堂。为了助酒兴,薛嵩请在座的冷朝阳作词,其词是: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唱完,薛嵩非常悲痛,红线边哭边拜,托辞醉了,离开了宴席,从此,不知去了哪里。
《红线》的故事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平息藩镇纷争,维护国家安定的愿望。但篇中也带有明显的报恩思想。作品成功地塑造了智勇兼备的侠女形象,情节一波三折,想象丰富,构思奇妙。语言骈、散结合,像裴铏的传奇《昆仑奴》一样,以骈文、诗赋描写人物和场景,以散文叙述故事,在形象上、音节上皆构成和谐的美感。成为后来古典小说叙事方式的滥觞。
同《昆仑奴》一样,这篇传奇在唐以后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它先后被改编成戏剧、小说,笔记和诗歌也屡次引用、咏歌,甚至比《昆仑奴》更多,达200多种、次。
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下,宋·曾慥《类说》卷三十六皆转录了这个传奇,《唐诗纪事》并丰富了其中一些细节;明人梁辰鱼据以撰成杂剧《红线女夜窃黄金盒》,胡汝嘉改编成传奇《红线记》,程守兆改编成《金盒记》,无名氏又将它与梁辰鱼的另一剧本《红绡》合为一剧,称为《双红记》;京剧《红线盗盒》亦取材于此并成为京剧的传统保留剧目。1918年,梅兰芳在北京广德楼戏院首演。由梅兰芳饰红线、高庆奎饰薛嵩,李寿山、曹二庚合演田承嗣;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九四“豪侠二”收录了这个传奇,并在卷一六“神仙”、卷六九“女仙”、卷三四六“鬼”、卷三六五“妖怪”多次征引这个故事;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用红线、聂隐娘的故事为入话;清·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七,清·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十一,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二八,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十三“送别门”皆摘录了这个故事和这首送别诗,清·王晫《看花述异记》则改编了这个故事。
引用这个故事的笔记、小说、诗词、戏曲乃至正史、佛典、道藏更多,如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八,明·无名氏《白兔记》第二十一出,宋·舒岳祥《阆风集》卷五,清·丁治棠《仕隐斋涉笔》卷三,金·元好问编《中州集》戊集第五,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清·魏秀仁《花月痕》第二十回“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清·不题撰人《野叟曝言》第十五回、第四十三回、第五十八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一回,明·陆采《明珠记》第三十三出“写诏”,清·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初编卷四,清·冒襄《影梅庵忆语》,清·佚名《施公案》第二五○回“中途遇盗又失金牌 狭路害人猝逢铁匠”,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四,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清·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一百回“八景宫师徒参教主 鸣鹤洞歌舞宴群仙”,明·卓人月《花舫缘》第一出,清·随缘下士编《林兰香》第二十回“聪慧姿一姝独擅 风流事五美同欢”,清·随缘下士编《林兰香》第二十六回 “彩云一日几般妆 耿服三秋无限恨”;清·李汝珍《镜花缘》第五十九回“洛公子山中避难 史英豪岭下招兵”,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十九“情疑类”,《後西游记》第二十五回“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花月机关”,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四回“除妖魅包文正联姻 受皇恩定远县赴任”,明·王世贞《剑侠传》卷二,清·沈起凤《谐铎》清·震钧《天咫偶闻》卷四,清·吴趼人《林公案》第五回“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清·贾茗辑《女聊斋志异》卷一,清·汪景祺《西征随笔》,清·陈维崧《妇人集》妇人集。
对此故事做出研究和品评的有清·陈田辑《明诗纪事》己签·卷十一,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清·梁廷柟《曲话》卷一。清·周亮工《书影》卷四云:“《红线传》‘铜臺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四语何等冷劲,而下接云‘忿往喜还,顿忘於行役。戚知酧德,聊副於咨谋’便是村学究语。乃知为文单行者易工,而俪偶者难妙也”,其卷八又云:“所谓舌端有写生手也。此妇要是隐娘、红线之流。伯弢善述,伯祥此记,亦奕奕动人。所谓潘君之笔,乐君之舌也”;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雅品”:“陈思王觌面晤言,却有一水相望之意,正乃巧于传情处。只此朗朗数语,摆脱多少浓盐赤酱之病”(《红线》);清·李调元《雨村剧话》卷下:“《双红》剧,一、《红绡》,见《昆仑奴传》所称奴摩勒负崔生至一品院,与歌妓红绡会,逾十重垣,双负出,挝杀猛犬者也。一、《红线》,见《甘泽谣》,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盗田承嗣金合,一夜去来,辞嵩不知所往者也。沈德符《顾曲杂言》:梁伯龙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颇称谐惬。今被俗优合为一大本南曲,谓之《双红》,遂成恶趣”。
《红线》的故事更多见于历代文人的吟咏之中,如明·荑秋散人《玉娇梨》-第九回百花亭撇李寻桃:“〔双声子〕改妆聊自悦,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门深深设,是谁遣红线红绡来盗妾”;明·彭孙贻《茗斋诗馀》卷下:“清襞吴绫软,非烟非雾神光闪。绣虎情丝,重吐出凌波人面。微步盈盈,翠羽明如剪,遥相思描影菱花展。怕前身粉本,侬比誵妃近远。 可待丹青染,生尘罗袜香沾腕。千古才人悔不倩,针神写怨。铜雀漳河遗枕同悲惋。十三行万缕柔肠转。付青衣红线,补入填词弦管。(冷朝阳送红线诗有‘洛妃乘雾’句。)”;《敦煌变文》6·王昭君变文:“妾嫁来沙漠,经冬向晚时。和明以合调,翼以当威仪。红脸偏承宠,青蛾侍妾时。妾貌如红线,每怜岁寒期”;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八十六:“惊句如侠客,使笔如使剑。星斗寂无声,青天碧云敛。夜中红线来,冰雪芙蓉艳”;清·钱谦益编《列朝诗集》丁集第六《红线诗五首》:“清明陌上香车路,认得萧郎不敢言。手碎琵琶断玉箫,青青谁竟折长条。背啼红袖逢人笑,岁岁春风恨不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