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九
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踯躅。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这是一首文人仿作的乐府诗,最早见于《玉台新咏》,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作者辛延年,东汉人,身世不详。《玉台新咏》把他放在班婕妤之前,看来大约生活在汉元帝和汉成帝的时代,约公元前三十年左右这一时期。胡应麟认为他的诗才超过了当时的名诗人孔融、赵臺和高彪(《诗薮》),从这首诗所表现出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才华来看,这个评价是公允的。这首诗是对汉乐府《陌上桑》的仿作,《陌上桑》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功,引起了一些文人的仿效。魏代的曹丕、晋代的傅玄、唐代的刘希夷等都写过《采桑》、《艳歌行》等仿作,但在这些仿作中,只有辛延年的《羽林郎》保持了《陌上桑》的锋芒,成功地吸收了《陌上桑》的表现技巧。下面对此略作分析。
《羽林郎》写的是一位卖酒姑娘拒斥贵族豪奴无礼调戏的故事。羽林,是汉代皇家的禁卫军;羽林郎,是羽林军中的高级将领。诗中被斥责的对象既是个贵族豪奴,又是皇家禁卫军的将领,所以它谴责的范围就绝不仅仅是个道德败坏的冯子都,而是直至皇权的整个上层者;胡姬的反抗也就绝不仅仅是坚守贞操、忠于前夫,而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对整个封建权势的蔑视和挑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首诗在思想意义上与《陌上桑》有著同样的价值。在艺术结构上,也是对《陌上桑》的出色借鉴和模仿。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开头四句是简括介绍故事梗概。霍家奴,指西汉昭帝时大将军霍光的家奴冯子都,据《汉书·霍光传》:“光爱幸监奴冯子都”。但在这首诗中指斥的对象并不是西汉的大将军霍光,也不是其家奴冯子都,而是借西汉霍家故事来影射讽刺东汉的社会现实。后人白居易《长恨歌》的开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明说“汉皇”,暗指唐玄宗,这种“以汉代唐”的手法亦是《羽林郎》的承绪。至于具体的指斥对象,《乐府正义》的作者朱乾认为本诗是讽刺汉和帝的外戚执金吾窦景,他说:“后汉和帝永元元年,以窦宪为大将军。窦氏兄弟骄纵,而执金吾景尤甚。奴客缇骑,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此诗疑为窦景而作,盖托往事以讽今也。”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这首诗并不是专门抨击哪一个权贵,而是指斥整个东汉的政治状况,因为官僚及豪奴依权仗势、胡作非为是东汉政坛的一大弊端,如大将军梁冀的家奴也常常“乘势横暴,妻略妇女”(《后汉书·梁冀传》),甚至连宦官也“多取良人美女,以为姬妾”(《后汉书·单超传》)。由此看来,作者在此是借西汉故事来讽刺、抨击整个东汉权贵阶层,社会意义是很深广的。另外,用这四句诗作为开头,在乐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乐府叙事诗的开头往往是开门见山,开篇就让主人翁出场,或描绘她的相貌,或记叙她的动作,像《陌上桑》和《孔雀东南飞》的开头都是如此。也有少数叙事诗如《董妖娆》则先描绘环境,渲染气氛,然后再让主人翁出场。《羽林郎》的开头与它们都不同,它是由歌者来介绍故事梗概,这种开头方法,也丰富了乐府诗的表现手法。
“胡姬年十五”以下十句是写胡姬的年龄和身份,并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来描绘她惊人的美丽。这位卖酒的女子是个外族姑娘,诗中所说的“垆”是指用土垒成的放酒坛的台子,类似今天酒店门前的柜台;“当垆”,即是站在柜台前卖酒。据《西京杂记》载:当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后,两人开个酒店,“文君当垆,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羽林郎》中这位卖酒姑娘今年十五岁,正值青春美好的时刻,店外又是春光明媚,人面桃花互相映衬,更增添了这位卖酒姑娘的风采。这位姑娘不但正值妙龄,而且穿著也很精美:衣服的前襟长长的,腰间系著对称的带子,宽大的袖子上绣著合欢花图案。头上戴著蓝田美玉做的首饰,发簪两端垂下的是大秦国产的珍珠。这种精美的穿著打扮,尤其是那对在耳后摆动的大秦珠,更增添了十分风韵。这段对服饰穿戴的描绘,是直接模仿了《陌上桑》中秦罗敷的衣著打扮:“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因此,它的目的也和《陌上桑》一样,是用一种艺术的手法来“夸张美好的东西,使它更加美好”(《高尔基论文学》),从而为写冯子都的垂涎和表现胡姬富贵不能淫品格作好了铺垫。诗人在写了胡姬的年龄、服饰后又来描绘她惊人的美丽,这点则不同于《陌上桑》。《陌上桑》主要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透过行者、少年尤其是耕者和锄者见罗敷时忘情失态:“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这种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来表现她惊人的美丽,而《羽林郎》则是正面描绘。方法是取其一点,以点带面,即透过胡姬的两鬟来直接描绘她的惊人艳丽。其手法当然是极为夸张的:“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有人说这是指鬟上首饰的价值,这恐怕不正确。因为如指鬟上首饰的价值,那么“两鬟何窈窕”就无法解释,因为这明明是形容一个女子风姿的。况且,如果是说首饰贵重而不是说人的风姿,那也就无法引起金吾子的垂涎,因为金吾子缺的并不是钱财和贵重的首饰,下面提及的“银鞍何煜爚”和“贻我青铜镜”即是证明。此处的手法是用两鬟的窈窕作为代表,仅仅这两个髻鬓就价值千万,整个胡姬美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正如清人闻人恢所指出的那样:“论价近俗,故就鬟言,不欲轻言胡姬也”(《古诗笺》)。
美并不是罪恶,但在那个罪恶的社会中,一个女子的美,尤其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的美,往往是一场灾难。一个当垆的卖酒女的美貌,当然更容易引起权豪们的非份之想。“不意金吾子”以下十句,就是写金吾子企图调戏胡姬的情形。“不意”是没有料到,这种语气既表示对霍家奴的嫌憎,又写出胡姬对他的来临缺乏思想准备,这样更能显示出胡姬身陷困境、临危不惧的勇敢和才智。金吾子即“执金吾”。金吾是一种铜棍,汉时卫戌京师的武官执这种武器巡夜,因此叫“执金吾”。汉代“执金吾”属北军,而“羽林郎”属南军,根本不是一回事。又据《汉书》记载,霍光的家奴冯子都并无官职,可在诗中一会儿说他是“羽林郎”,一会儿说是“金吾子”这是在暗示他确是“倚著将军势”在到处招摇撞骗。“娉婷”是走路轻盈之状。对这次会面,胡姬虽是猝不及防,但冯子都却是做好充分准备的,他一是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和蕴之态;二是大摆阔气,骏马配著银鞍,车上饰著翠羽,藉以炫耀自己的威势和气派;三是步步涉深,由垂涎到调戏,直至达到霸占之目的。他是一步步进行的:进酒店,藉口当然是喝酒,但我们从“丝绳提玉壶”和“金盘脍鲤鱼”中也可看出他的豪侈。他和《陌上桑》中那个五马太守一样,以为自己一旦显示出自己的威赫声势,对方马上就会俯身相就。所以在酒足饭饱之后,这个豪奴藉著酒意开始轻薄起来。他把一面青铜送给胡姬,并动手动脚想把它系在胡姬胸前的红罗衣襟上,但这位胡姬的品格与这个豪奴的势利估计正好相反,她的地位虽然低下,但人格却很高尚,对豪奴的调戏,她坚决拒绝,但在处理方式上又大方得体。你拿钱买酒菜,作为酒家,我当然以好的供应,让玉壶盛满清酒,金盘端上鲤鱼;但你要藉酒装疯、下流轻薄,则严辞拒绝、毫不含糊,表现出高超的斗争艺术,这当然也是对《陌上桑》的学习和借鉴:当五马太守遣吏上前打探罗敷姓名、年龄,并未暴露其本意前,罗敷也是据理答复:“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一旦太守露出本来面目,亲自上前提出“宁可共载不”时,罗敷则义正词严加以拒绝和斥责:“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不惜红罗裂”以下八句就是叙述胡姬拒绝冯子都调戏的经过。对豪奴动手动脚的轻薄举动,她奋起反抗,不让对方占任何便宜,也不给对方以任何幻想:“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然后直白地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公开表名自己的态度:“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虽是短短四句,内容却异常丰富,它谴责了豪奴的轻薄,也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同时,我们如把“贵贱不相逾”和上句“轻贱躯”联系起来看,是可以觉察出胡姬身上那种自甘贫贱、富贵不移的高尚品德。但对方毕竟是个声势显赫的豪奴,自己又是个孤立无援的卖酒弱女子。因此,既要使对方的企图不能得逞,又不能使对方过于难堪。诗的最后两句“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柔中寓刚、恰到好处,表现了这位酒家姑娘极富才智。“多谢”实际上是个双关语,表面上是感谢,实际上是谢绝。“私爱”是私心相爱,这里也含有不正大光明之意。“徒区区”二字更是意严而辞婉,既使对方死了心,又使他能藉机下台。由此看来,胡姬这几句言辞,态度是很坚决的,但方式又是极委婉的,这种柔中寓刚的答覆,当然使这个仗势欺人的豪奴哭笑不得,只得扫兴而去了。这和《陌上桑》采用了不同的手法。《陌上桑》中那位采桑女利用封建官场“小官怕大官,外臣怕近侍”的通病,虚构了一个“夸夫”的情节,编造了一个在官场迅速升迁,现任朝中侍中郎的丈夫,以此来镇吓住怀有邪念的五马太守。结果是罗敷越夸越高兴、越夸越神奇,五马太守则越听越沮丧,越听越害怕,这个故事就在罗敷的夸说和读者的笑声中结束。因为“夸夫”这个情节太夸张,斗争性也太强,所以一些崇尚“温柔敦厚”诗教的文人在模仿是大都将其舍去,如西晋文人傅玄写的《艳歌行》就是如此。辛延年这首《羽林郎》也有意改换成这种柔中寓刚的答覆。应当指出的是,后世文人在表达类似情感时,多采取《羽林郎》中这种表达方式。如三国时代孔融的《答曹操书》,最后两句是“苦言至此,终身诵之”,表面上是对曹操表示感激,实际上却透露出对曹操的不满,与这种手法极其相似。至于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的结尾,更是有意模仿这种手法:
君知妾有失,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逢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唐德宗时,最强悍的一个藩镇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企图笼络名士,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致书处于困顿之中的张籍,要他到自己的藩镇来任职。张籍忠于唐王朝,反对藩镇割据,自然不会前往。但李师道反跡未露又不能公开决裂,况这种礼聘表面上也是好意,于是张籍也就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表白自己的政治态度。可见《羽林郎》的影响确实是很深远的。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