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九
伤歌行
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知,徘徊以彷徨。
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李白的《静夜思》几乎谁都熟悉,它透过诗人在明月之夜的所见所思,来抒发一个客中游子对家乡深长的思念,成了一首千古不朽的名作。但这首名作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像万里长江是以喀喇昆仑作为自己的源头,珠穆朗玛是以青藏高原作为自己的底座一样,这首汉乐府《伤歌行》就是《静夜思》的源头之一,只不过它的主人翁正好相反,是写闺中的妻子在明月之夜对远在它乡游子的思念。
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开头四句是托物起兴。明月的辉光照在这位女主人翁的床边,使她夜不能寐。为什么不能寐呢?月光太强、刺激得人难以入眠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她是个“忧人”吧。心忧本来就难以入眠,现在月色皎洁当然就更难以入眠。“耿耿夜何长”是失眠者的一种心理感觉。因为欢娱嫌夜短,愁来恨时长,漫漫长夜,对一个难以入眠的忧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阮籍的《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所抒发的即是类似的感受。后来的词人或把这种长夜难眠的忧愁或是夸张如一江澎湃的春水,所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或形容成像蛛网那样千丝万结,所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张先《千秋岁》),大概都是对此的继承和发展吧?那么,这位女主人翁又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以至夜不能寐呢?诗人没有挑明,一千年后的苏轼倒是作出了回答:那就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月圆而人未圆,不怨人不归而恨月在别时圆,表现得虽然婉曲,但却道出了她忧思难眠的原因所在。
诗的第二层就是透过女主人翁月下所见、所感,来表现这样深长的相思和思极之怨。“微风吹闺阔”等六句是写她在月下徘徊的彷徨和惆怅。既然睡不著,干脆起来去散散心吧!这是人们在此时此情下惯常的做法。如南唐词人薛昭蕴笔下的宫女在月夜时就是如此:“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接裙带绕阶行”(《小重山》。另一位词人冯延已写自己在月夜时也是“枕簟微凉,辗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鹊踏枝》)。《伤歌行》中的女主人翁,此时此情正是离人的一种共有的心理感受和行为,所不同的是,它比一般类似诗篇写得更为深刻和形象,这从以下两点可以看出:第一,它写出“屣履下高堂”后的更加失望和徘徊后的更加彷徨,把思恋之情更推进一层。中夜无寐,披衣而起之后,诗人并不像其他作品那样,让女主人翁在如水的月色和静谧的氛围中获得片刻的慰藉,而是写她“东西安所知,徘徊以彷徨”。这种失落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寻觅,这种内心无主的忧虑也不知从何处获得慰藉,这就有点像李白所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了。起床散步不但不能解忧,反而使忧愁更深了。第二,它用拟物喻人的方法来表现主人翁的相思,而且把这种相思转化成忧怨,用怨之切来反衬思之深。如果说,在“春鸟向南飞”这句之前,我们只知道女主人翁忧心忡忡,耿耿难眠,但忧的是什么?我们只能从暗示中来揣测,诗人并未明言。那么,从“春鸟向南飞”这句开始,诗人才告诉我们女主人翁忧思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但这种内涵仍不是直接道出,而是以物喻人,用春鸟的孤单和呼唤亲人来暗示自己的忧思所在。在女主人翁的眼中,独翔的不是春鸟,而是他们夫妇;“悲声命俦匹”的也不是天上的飞禽,而是她心中发出的惨痛呼声。透过这种以物喻人法的运用,使女主人翁的感情表现得更加深沉,更富有感人的力量。正是这种真挚的爱、深长的思,使她产生了无尽的忧怨。
诗的第三层就是表现她的忧思之深和对苍天的抒愤。“感物怀所思”是点题,至此,女主人翁才直接表明自己月下不能寐,哀鸣伤孤鸟的原因是“怀所思”——怀念远方亲人的缘故。这里说的“感物”恐怕不只是南飞的春鸟,也应包括明明的圆月,甚至包括吹进闺阁的微风。因为这和煦的春风不单是吹动了罗帏,恐怕也吹开了女主人翁的心扉,使得她心旌摇摇了吧,这时所思念的人天隔一方,满腔的愁怨向谁倾诉呢?看来,只有舒愤苍天了。诗的最后一句“舒愤诉苍穹”不止是向苍天倾诉自己的愁怨,而且也包含著对命运播弄、人事乖违的怨愤。这在汉乐府以后的一些杰出诗篇中有类似的表达抒发,如蔡琰的《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元曲《窦娥冤》中窦娥也有段怨天恨地的曲子:“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任为天!”这两首诗、曲中对天地神灵的指斥,实际上也就是对主宰人间命运,造成人民流离的封建统治者的控诉和指斥。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和关汉卿的《窦娥冤》中这两首诗直接受到汉乐府《伤歌行》的影响,但这种构思方法和表达方式诗歌史上的承传还是很明显的,而且更加直白和强烈!在《伤歌行》中虽然没有像《胡笳十八拍》和《窦娥冤》那样直接道破这一点,但从“舒愤”二字中却透露出类似的讯息。所以,过去有的乐府本子中干脆删去了这两句,大概也就因为它触犯了当权者的忌讳了吧!
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