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说马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个马年。
前一个马年,我写过一篇《马年说伯乐》,讲的是千金买驴,现在换个话题,讲点非常业余的读书感想,献疑于方家,也给读者拜个年。
马是“国际动物”
看电视,我爱看动物。动物,每天轮流上演,不是狮子、角马,就是犀牛、大象,不是猎豹、鬣狗,就是河马、鳄鱼,场景几乎全在东非大草原。毒蛇大蟒,上镜最多,一开电视就窜出来。动物摄影,主要是欧美摄影家在拍,要拍就拍野生动物,越野越好。镜头中的非洲好像动物园,他们叫“狂野非洲”。
六畜马为首。马是家畜,国产就有,谁都见过,不新鲜,好像不值得拍,拍也放在“农广天地”,供农民兄弟看。但今年是马年,我对马兴趣盎然。现在时兴讲国际,我可以毫不夸大地讲,马是真正的“国际动物”。
什么最国际?一曰商贸,二曰战争,古代和今天一样。丝绸之路,全靠骆驼和马。骆驼只能驮东西。马不一样,除了驮负挽重,还可用于战争,让披坚执锐的战士,驾战车或骑着它,纵横驰骋,无远弗届,什么地方都能去。
马从哪里来
马科动物,包括马,驴,马、驴所生的骡,还有非洲斑马。马出野马,驴出野驴。它们的共同祖先,有趾无蹄。马的老祖宗叫始祖马,前足四趾,后足三趾,后来统统变成三趾。
现代马,圆蹄,高个儿,长脸,大门牙,这是经长期进化,最后留下的长相。马的祖先不是这副模样,身上有条纹,大小跟狐狸差不多,整天在林子里乱窜。这跟我们对现代马的印象大不一样。
我们都知道,现代马是生活在旧大陆,它的故乡是欧亚草原。草原开阔,拔高了它的身材,让它抬头望风,视野开阔,低头吃草,刚好够得着。吃草的动物都一惊一乍,圆蹄才跑得快。这是在新环境下造就。
家马是十六世纪从欧洲传入美洲,但它的祖先却是美洲动物。远在十六万年前,它们从白令海峡,经早先连接新旧大陆的陆桥,传入地球这一边。传入后,反而在美洲绝迹。
欧亚草原在旧大陆的北部,东西横陈。马的传播,先是从东到西,后是从北到南。北方的马,毛长皮厚,耐寒;南方的马,毛短皮薄,耐热。研究马的专家把马分成冷血、温血和热血,这是按纬度和气候分。
现在,小马不如大马,但小马更原始。斑马有条纹,不入主流,但条纹恰好是本色,我们在有些马的腿上还能见到。
野马被驯化
马的前辈是野马,驴的前辈是野驴。家马、家驴出现后仍有野马、野驴。
野马,现在可考,据说有四种:冻原马、森林马、欧洲野马、普氏野马。这种马,在进化谱系上叫“真马”。冻原马在西伯利亚东北,早就灭绝。其他三种,森林马、欧洲野马在欧洲,普氏野马在亚洲。
司马迁在《匈奴列传》中提到过騊駼、驒騱。騊駼,学者推测是普氏野马(郭郛等《中国动物学史》,科学出版社,1999年)。驒騱,见司马相如《上林赋》,是跟驴骡类的动物放一块讲,郭璞以为駏驉类,我看是蒙古野驴。
野马如何驯化成家马,这是动物考古的大问题,现在属于科技考古。我的朋友,袁靖和李水城,他们正在研究这个国际性课题。我向他们请教,他们说,目前证据最早是哈萨克斯坦北部波太(Botai)遗址出土的马骨,年代在公元前3500年。马从北美进入亚洲北部,向西扩散,是在欧亚草原被驯化。这个地点很寸,既不靠东,也不靠西,说南不太南,说北不太北,大体居中。
波太马的年代,现在有争论,准不准,不敢说,但我们从下述文物看,就算晚,也不能太晚。
2012年,不列颠博物馆有个马文物展,展出过一批与马有关的文物。最早几件,可以早到公元前2800-前1800年左右。乌尔标准器、Khafajeh遗址陶罐和古亚述赤铁矿滚筒印上有四个马头马脑的家伙在拉车,车是四轮车。这四个家伙是马是驴不好分,图录说是“四头驴”。但图版7:古巴比伦陶范,年代为公元前2000-前1800年,图录终于说,陶范上的图案是人骑马;图版8:古巴比伦泥版,有汉谟拉比十四年的纪年,相当公元前1779年,图录终于说,泥版上的图案是人驾马车。比这批文物晚,图录中还有埃及新王国时期、中巴比伦和中亚述时期的文物,年代都在公元前1000年以前。公元前1000年以后,书中有卢里斯坦青铜器、亚述画像石、奥克苏斯宝藏,等等。马被驯化,已经是明摆着的事。
马是随战争文化传遍全世界
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是共生关系,就像虎狼和马牛羊是共生关系。游牧民族的生存线是一条以沙漠、绿洲、戈壁、荒山和草原串连的干旱带,从北非、阿拉伯半岛,经伊朗、阿富汗、中亚五国,到新疆和蒙古草原,逶迤一线,把旧大陆的北半分成东西两块,很像太极图的阴阳鱼。世界上的古老文明多半都是傍着这条线发展。草原有如大海,航海都是顺边溜,游牧也是。草原帝国的前沿总是贴近农耕定居点。这些财富集中、人口集中、天下最富庶的地区,好像天意安排,专等他们抢。他们每次发起攻击,都像弃舟登岸。
学者说,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冲击有三次高潮,每次都影响到世界格局的改变。这话一点没错。
第一次浪潮分东中西三线,情况很复杂。这三线,最引人注目是雅利安人南下。他们从南俄草原,经中亚进入伊朗、印度和阿富汗。这是家马南下的主线。
第二次浪潮是日耳曼从西边对罗马帝国入侵,匈奴从东边对秦汉帝国入侵。秦皇汉武筑长城,有如防洪的堤坝。他们不但把北方民族的冲击波一次次挡住,还把它推向西边。这造成中亚和欧洲的多米诺效应。罗马帝国扛不住,终于崩溃。
第三次浪潮是阿拉伯人北上,与基督教世界争雄;接着是蒙古西征、突厥南下,沿呼罗珊大道,直逼小亚细亚。阿拉伯帝国、蒙古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建立,全有马的功劳。
马是军事文化的符号,全世界一样。马是靠这种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传遍全世界。
征服者都是马上取天下。欧洲人是最后一个世界征服者。他们取天下,不仅靠船,也靠马。他们把马传到了全世界。
以纯血马为中心的历史是一部倒写的历史
历史是由征服者撰写,倒过来撰写。
上述展览,图录题目是《马》,副标题是“从阿拉伯半岛到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第一章讲古代近东的马,第二章讲伊斯兰世界的马,第三章讲阿拉伯半岛的马,第四章讲阿拉伯马和布伦特夫妇,第五章讲现代英国的马,最后是图版。英国人爱马,对马研究甚深,令人敬佩。但图录展示的历史,只是他们熟悉的历史,用他们熟悉的方式写,非常英国。
英国人爱马,爱的是纯血马。纯血马的来源是贝都因人养的阿拉伯马,以及著名的西班牙马。西班牙马的来源是柏柏尔人养的柏布马。追根究底,这些马,不是出自北非,就是阿拉伯半岛。欧洲的老邻居和老敌人,前有近东各国,后有伊斯兰世界。马是用来打仗,不打不相识。英国的宝马是伊斯兰世界的馈赠。
英国人征服印度、北美、澳大利亚,骑的是英国马。西班牙人征服拉丁美洲,骑的是西班牙马。印第安人没见过马,第一次见马,十分震惊,但很快就爱上马。
这些马和与之沾亲带故的马都是欧洲人征服世界的马。他们的马,遍布世界赛马场和各种与马有关的体育活动,高大,漂亮,速度快,耐力好,的确是最好的马。
这样的马,雄踞马史中心,就像他们笔下的所有历史一样。难道不应该吗?
我说应该。
但我想补充一句,这样的历史是倒写的历史。纯血马后来居上,只是这部倒写历史的中心。
天马出西极,神龙不能追
有两种马非常重要,书中没有提到,这就是土库曼斯坦的阿克哈·塔克马(Akhal-teke)和1965年在伊朗北部发现的里海马(Caspian)。有学者把真马分为四型,1型、2型是欧亚大陆北部的马,3型、4型是欧亚大陆南部的马。3型对应的现代马是阿克哈·塔克马,4型对应的现代马是里海马。据说,阿拉伯·孟纳齐赛马与阿克哈·塔克马有血缘关系,里海马就是阿拉伯马的祖先。
土库曼斯坦的马,历史上非常有名,也叫马萨盖特马、尼萨马、安息马、波斯马、土库曼马。阿克哈·塔克马,其重要性一点儿也不让于阿拉伯马和柏布马。
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帝国,幅员广大,万邦来朝。它的开国之君,居鲁士大帝是死于马萨盖特人之手。我们从波斯波利斯宫殿的石刻上仍能看到,当时的宝马是尼萨马。尼萨在什么地方?正在土库曼斯坦的首都阿什哈巴德附近。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后,安息王朝就是从尼萨崛起,现在仍是阿克哈·塔克马的繁育中心。萨珊王朝的石刻,画面上的国王,不是仗剑而立,就是骑在马上;不是枪挑敌酋(安息国王),就是马踏敌酋(罗马皇帝)。他们骑的马,大概也是这种马。
我国历史上,汉武西征,求取大宛的汗血宝马,写下《天马歌》《西极天马歌》。“天马出西极,神龙不能追”(元程钜夫《赵际可天马图》)。这种“天马”,众所周知,正是土库曼斯坦的马。
中亚五国,旧属沙俄和苏联,落于英国人的视野之外。马的驯化在哈萨克斯坦,天马出自土库曼斯坦,一南一北,代表另一系统。研究马的历史,离不开这条主线。
中国的马
中国的马,北有蒙古马(三河马与它有关),西有藏马(河曲马、大通马与它有关)、新疆马(包括哈萨克马、焉耆马、伊犁马),南有川马、滇马类的西南小马。这些马,主要产于四大边疆,东北、内蒙古、新疆、西藏,以及与它邻近的地区,大体相当学者所谓的“半月形文化传播带”。这是中国的“马文化圈”。
中国的家马,商代晚期才有,比中亚晚,马车也是这一时期才出现。春秋盛行车战,骑兵到战国才流行。这给人一个印象,中国的马辈分太浅。这个印象对不对?我说不对。
中国马,论辈分,一点儿不晚,至少在公元前1000年以前,属于第一次浪潮,比很多洋马都早。阿拉伯马、柏布马是公元七世纪才大出其名。纯血马更是十七、十八世纪才有。
最近,赵超先生写了本小书。他把史前到唐代,凡与马有关的文物,从内蒙古、新疆的岩画到汉唐墓室的壁画,从眉县驹尊到唐代三彩马,洋洋大观,搜罗在一起,极便参考。读者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一看,你就明白,中国的马文化其实非常发达。
中国艺术中的马,有汉马,有胡马。汉马是蒙古马,胡马是中亚马和波斯马。
汉马矮,画面上的马,往往短腿肥臀,突出的是一个肥字。胡马不一样,突出特点是瘦高,如四川出土的汉代陶马或铜马,脖子高挺,四腿修长,与身体不成比例,估计就是表现胡马。唐代的三彩马,颈高腿长脑袋小,大概也是胡马,至少是引进胡马加以改良的马。当时的胡马还有个特点,耳朵尖。杜甫咏胡马,“胡马大宛名,锋稜瘦骨成。竹批双耳劲,风入四蹄轻”(《房兵曹胡马诗》)。胡马的耳朵朝前撅,好像竹叶。
谢成侠说,中国马,既有改良,也有退化,从出土发现看,后世的马反而没古代高(《中国养马史》修订版,谢成侠著,农业出版社1991年版)。其实,正是因为有退化的问题在,才需要引胡马来改良,历史上不止一次。我在上面说,早在汉代,中国就引进过大宛马。引进胡马是为了改良。改良后的马,不分胡汉,都是中国的马。
我国的马是远东的马,离西方最远。西人讲马,中国马最没地位,论个头,论长相,比速度,比耐力,哪样都不行。但我说,中国的马,即使本土的马,照样重要。
第一,马从北美西传,首先到远东。
第二,四大野马,普氏野马仅存,就是发现于中国境内。
第三,匈奴、蒙古、突厥,他们的南下西侵是世界性的历史事件,这些征服离不开中国马。
我国的马,来源不一,情况复杂,但资格最老、名气最大而且出身本土的马,毫无疑问是蒙古马。蒙古马不是蒙元才有的马,而是蒙古草原的马,最能代表东北亚的马。
如果我们把图录中的马当成一个系统,中亚马当成另一个系统,那么蒙古马就是第三个系统。
这样理解,并不夸大吧?
2014年1月1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