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视野下的乐府学
近日,乐府学会在民政部正式注册。这是中国古代文学学科建设中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标志着乐府学迈上了一个新阶段,正在迅速摆脱20世纪的落后局面。作为学会筹办和申请人,我愿在此谈谈乐府学会的成立背景、成立过程以及学科建设意义。
乐府学及乐府学会
我个人研究乐府,应追溯到上世纪末赵敏俐教授开启的歌诗研究。1998年到2000年,赵老师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歌诗研究——从诗三百到元曲的艺术生产史”研究,我参与其中,负责“唐代歌诗研究”部分。因唐代很多歌诗都是乐府,研究过程中自然开始关注乐府。从2003年到2010年,我先后主持了两个北京市重点项目“乐府诗集分类研究”“乐府诗构成要素研究”和一个教育部基地重大招标项目“乐府诗断代研究”,到2013年共出版三个系列成果,计19部专著。同期赵敏俐老师也主持了教育部基地重大招标项目“历代乐府体制演变与歌诗研究”,出版3部专著。三个乐府课题研究促使我开始思考乐府研究理论问题,2006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了《关于建构乐府学的思考一文》,提出了建构现代乐府学的构想。这是乐府学的由来。
2007年8月,第一届乐府歌诗国际学术研讨会于北京召开,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傅璇琮先生提议成立乐府学会。会议向学术界发出《关于筹建中国乐府学会的倡议》,得到了海内外学界同仁积极响应,40多位著名学者签名支持。2009年8月,第二届乐府歌诗国际学术研讨会召开,选出了学会筹备机构,由我负责具体申请工作。在各方面支持下,2010年成立申请得到北京市教委批复,2011年得到教育部批复,2013年初国务院办公会议通过,2013年3月28日民政部下发同意成立乐府学会的通知。2013年8月24日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这是乐府学会的由来。
乐府学研究之不足
乐府学是与诗经学、楚辞学、词学、曲学并列的古代文学专门之学。乐府自从产生时候起就受到了人们的关注。秦代记录乐府活动文献留存不多,暂且不论。从汉代开始,就有人有意识记述乐府活动、收录乐府歌辞、研究乐府理论。《史记》《汉书》中都记录了乐府活动和研究情况。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向人传授“古乐府学”,到宋代更出现了乐府学集大成著作《乐府诗集》。从宋代开始,乐府在诗歌史上标志性作用依次被词曲取代,但乐府学没有中断,一直有人整理和研究乐府。20世纪中国传统学术受到西学遮蔽,乐府学趋于衰亡。在古代文学研究现代化过程中,诗经学、楚辞学、词学、曲学都有了长足发展,唯独乐府学远远落在了后面。具体表现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概念不清。什么是乐府?乐府指向有无明确边界?很多研究古代文学者说不清。歌诗、歌行、曲子词、散曲、民歌、音乐文学都是与乐府密切相关的概念,这些概念真正含义为何,与乐府关系为何,学界没有明确而统一的认识。很多文学史称乐府为民歌,汉乐府是民歌,吴声西曲是民歌,梁鼓角横吹曲也是民歌,甚至造出“乐府民歌”这一概念。其实乐府专指宫廷音乐作品,宋代以前指向从未变化。有些乐府作品可能来自民间,但在成为宫廷音乐作品过程中,经过了职业诗人和艺人的加工,其民歌属性已发生根本变化。极少数杂歌谣辞可以看作民歌,但决不可用“民歌”一词泛指其他乐府。可见20世纪多数学人对乐府概念认识尚不清晰。
第二、知识不确。乐府学涉及大量专门知识,学界也没有统一而明确的认识。例如乐府诗有很多题名,如诗、行、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等,这些题名含义为何,学界或是没有揭示,或是虽有揭示仍然难以令人信服。例如“行”,是乐府诗中最常见的一个题名,其到底是什么含义,20世纪末,虽然有人撰文讨论,但仍然没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乐府又有解、趋、艳、乱等音乐术语,学界解释也不明确、不统一。一些基本知识都有问题,足见该领域研究尚不深入。
第三、基础不厚。《乐府诗集》成书后,从元代直到20世纪,出现了一系列整理著作,如元克明《古乐府》、明梅鼎祚《古乐苑》、清朱乾《乐府正义》、近人黄节《汉魏乐府风笺》、余冠英《乐府诗选》等,但没有出现一部完整的整理本。目前也只有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各出版了一个标点本。而到20世纪末,汉唐间主要作家别集均有整理本问世,由此可见乐府学文献研究基础之薄弱。至于《乐府诗集》续编,更是无人问津。
第四、视角不广。20世纪学人受西方文学观念影响,看不到乐府作为宫廷音乐作品这一特性,只是把这些作品当作纯粹文学文本研究。这样的研究势必遮蔽了乐府根本属性而使研究流于表面。20世纪一些特定时期,人们往往将目光集中在《陌上桑》《胡笳十八拍》《孔雀东南飞》《木兰诗》《行路难》《蜀道难》等少数作品上,很少将目光投入到其他乐府诗。罗根泽《乐府文学史》、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都成书于20世纪上半叶,此后没有出现一部高质量乐府文学史。至于唐后乐府研究,学界尚无此概念。
这种落后局面,使乐府学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研究中的一块短板,直接影响到了中国古代文学整体研究水平的提高。例如李白是古乐府创作大家,李白创立了“古乐府学”,其古乐府创作与古乐府学建立,是两件事情,还是一件事情两个侧面呢?李白“志在删述”,其古乐府学是否体现了其“删述之志”?20世纪李白研究已经相当深入,但这些基本问题,学术界没有作出明确揭示。再如《清平调三首》是李白乐府名篇,那么《清平调》是指调类,还是指调名?如果是指调类,那么与相和歌中的平调、清调有何关联?如果是指调名,那么其具体含义为何?再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是不是乐府诗?为什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高适的《燕歌行》好像由多首绝句组成?文学史上一直把杜甫当作新乐府写作开创者,但杜甫新乐府到底有哪些?元稹《乐府古题序》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所倚傍。”杜甫这四首歌行是不是新乐府呢?《乐府诗集》将《丽人行》收入“杂曲歌辞”,其他三首收入“新乐府辞”。元稹根据什么把杜甫这些歌行当作新乐府呢?有人还把“三吏”“三别”也当作新乐府。可见像杜甫这样大诗人,有哪些新乐府都成了问题。这种局面与唐诗研究总体水平是很不相称的。
乐府学研究者不多,学人投入精力也严重不足。《乐府诗集》所收乐府诗无论从数量还是时间跨度,都远远超过《诗经》《楚辞》,但乐府诗研究队伍和学者力量投入远不能与《诗经》《楚辞》相比。乐府诗是汉唐时期诗歌代表性样式,而汉唐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最辉煌的阶段,这样的学术投入,实实在在成了中国诗歌史研究上一块短板。
乐府学基本内容
我认为,建立现代乐府学,应从文献、音乐、文学三个层面研究乐府。就某一作品而言,应从题名、曲调、本事、体式、风格五个要素进行把握,目标是使乐府诗发生、发展、变化情况和所属音乐特点以及文学特色得到尽可能清晰的描述。
文献研究层面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工作:《乐府诗集》整理、《乐府诗集》补编、《乐府诗集》来源考述、《乐府诗集》编纂研究、《乐府诗集》续编、《乐府学全书》编辑。音乐研究层面就是追寻乐府诗音乐形态,包括乐府诗创调、表演、流变、创作四个方面情况,旨在从音乐特点入手把握其文学特点。文学研究是乐府学研究目的所在,主要关注乐府诗作者情况、乐府诗创作方式、乐府诗创作原则、乐府诗传播方式、乐府诗传承问题、乐府诗功能问题、乐府诗内容分析、乐府诗形式分析、乐府诗史写作九个问题。除了上述三个基本层面外,还可以从自然、地理、经济、政治、战争、宗教、民族、民俗、美术、服饰、器物角度对乐府进行考察。
题名、曲调、本事、体式、风格五个要素使乐府诗有了区别其他诗体的根本特性,分析五个要素是解读一首乐府诗的基本方法。题名研究主要考察题名由来、含义、类属、演变。本事研究主要考察本事内容、生成、作用、价值。曲调研究主要考察曲调标注方式、标注依据、所起作用。体式研究主要考察乐府诗音乐特点在文本上留存,包括剧语、乐语、套语、构件、句度、声律等。风格研究主要考察风格与其他要素关系、所起作用以及认识途径。
乐府学研究意义
乐府学与诗经学、楚辞学、词学、曲学并列为古代文学专门之学,其研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由汉到唐五代每一个诗歌发展阶段,乐府诗几乎都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离开了这些作品根本无法描述这一时期诗歌史。汉乐府自不必说,离开《蒿里行》《短歌行》《燕歌行》《白马篇》《从军行》《饮马长城窟》,无法描述三曹和七子诗歌;离开《拟行路难》,就无法描述鲍照诗歌;离开了《临高台》《从军行》《行路难》《独不见》《春江花月夜》《代悲白头翁》,无法描写初唐诗歌。盛唐边塞诗人,大诗人李白代表作,几乎都是乐府,而杜甫、元白等人新乐府创作更是诗歌史上一个创举。如果只把这些乐府当作纯文学创作,与其他诗作等量齐观,势必造成对这些诗歌认识的隔膜。用乐府学操作方法,从这些诗歌作为音乐文化组成部分角度,重新认识这些诗歌,对于重新描述汉唐诗歌史,有着重要意义。
经过10多年研究,我们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乐府学所蕴藏的巨大创新空间。十年来,赵老师和我主持四个乐府学研究课题,共出版著作4个系列21部,但我们感到乐府学研究才刚刚开始。乐府学是多少代人开采不完的富矿,需要更多学人加入到这一领域。像“《乐府诗集》整理”“《乐府诗集》续编”“多卷本乐府文学史”写作、“多卷本乐府学史”写作、“乐府学全书”编纂等等,都是很有价值的大课题。
孔子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礼乐文化是中华文化特色所在,乐府是礼乐文化核心组成部分。建构现代意义乐府学有助于提升民族文化影响力。汉唐作为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历史时期,所孕育出来的文化是至为宝贵的精神财富。而与音乐密切结合的乐府诗是那个时代精神最为灵动的记忆。深入研究这部分文化精品,对于弘扬民族文化精神,激发国人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向世界传播优秀文化成果,增加世人对中国的了解和理解,都有重要意义。
乐府作为综合艺术,既是诗歌精品,也是音乐精品,是高雅文化的符号,民族艺术的象征。台湾陈美娥女士创办南音剧团就取名“汉唐乐府”;大量唐代乐府曲谱仍然存世;今人演奏之《幽兰》《阳关三叠》等古琴曲都是乐府;《孔雀东南飞》《花木兰》等乐府故事令人百听不厌。深入研究乐府可为当下文化产品开发提供丰富资源。
乐府学已经有了新理念、新方法、新平台,必将迎来更加辉煌的明天。
(作者系乐府学会会长、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