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
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蓰蓰,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此诗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题为《皑如山上雪》,郭茂倩把它归入《相和歌·楚调曲》。白头吟的含义是“疾人相和,以新间旧,不能至于白首,故以为名”(《乐府诗集》)。
据称是东晋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中,在记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时,说到司马相如曾打算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闻讯后写了一首《白头吟》表示绝裂,所以后来不少人把这首汉乐府说成是卓文君所作。实际上汉乐府《白头吟》与卓文君的《白头吟》是两码子事。清代学者冯舒就曾指出:“《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乐府诗集》、《太平御览》亦然。《玉台新咏》题作“皑如山上雪”,非但不作文君,并题亦不作《白头吟》也。惟《西京杂记》有文君为《白头吟》以自绝之说,然亦不着其辞;或文君自有别篇,不得遽以此诗当之也”(《诗纪匡谬》)。
这首汉乐府民歌是写一位女子得知男方变心后,向他表示决绝的诗。透过她悲愤的诉说,为我们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极端不合理,使我们看到了当时妇女卑下的社会地位和任人摆布的命运。就其思想深度来说,与同是汉乐府的《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相比,这位女主人翁头脑更为清醒、性格也更为坚强,面对着被遗弃的命运,她既没有向《上山采蘼芜》中那样“长跪问故夫”去诉说陈情;也没有《有所思》那种“秋风肃肃晨风飓”式的犹豫不决,甚至她也不同于《诗经·氓》中的女主人翁“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此作罢。她不但有着纯真的情感、刚强的性格,而且还有着深邃的思想和明确的追求。她向往着一种不受金钱摆布的婚姻,一种建立在相知基础上的爱,这正是《白头吟》独特的思想价值所在。
全诗共分四节。从内容上来看,前两节写她对男方负心的态度,后两节是表明她对爱情的理想与追求。
诗以托物起兴开其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女主人翁对爱情的表白,也是对自己襟怀的表白。女主人翁认为,自己纯真的爱情就像那高山上皑皑的白雪;自己磊落的胸怀,就像那云间皎洁的月亮。透过白雪与明月这两个明洁素净景物的比附,使我们从一开头就了解了女主人翁情感的纯洁高尚和形象的堂堂正正,相形之下,那个喜新厌旧的男子就更显得委琐与卑污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是叙事件的起因,也是女主人翁对此事的态度。女主人翁对爱情是专一的,态度是光明磊落的,对男方的“有两意”,女主人翁不哀告、不愁叹,而是“闻”之即来、来之即断,显得果断而又斩绝。明代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和谭元春说这两句是“咄咄逼人”(《古诗归》),确实很能表现女主人翁主动果断、泼辣倔强的性格特征。
第二节是写决绝的场面和女主人翁当时的心情。“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女主人翁置酒诀别,告诉对方说:今天的饮酒是我俩最后的聚会,明天我们就像是沟边的路人各自东西了。有人把“今日斗酒会”解释成“指昔日初遇的欢乐”似乎与诗意不符,因诗中明明说是“今日”而不是指“昔日”,况且置酒绝别这个主动的举动,沟头路人这番斩截的言辞,很符合女主人翁的刚强性格和对现实的清醒态度。下面“蹀躞御沟上”两句是写绝裂后的女主人翁的心境。“蹀躞”是缓步而行的样子;“御沟”是指环绕宫苑或流经宫宛的渠水,“东西流”是个复义偏指,指沟水向东流去一去不返。女主人翁缓步徘徊在御沟边,也许在反省往日恋爱的经过,也许是在思考今后的人生,总之,两人生活上、感情上的“相决绝”,就像这东流的沟水一样,是不可逆转的了。用水之东西来比喻事态的不可逆转,这种写法为后来不少的诗人所借用。如曹植的《怨诗行》:“思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吴均的《陌上桑》:“麻茎左右披,沟水东西流”;李白的《妾薄命》:“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等。
如果说,诗的第一、二节是反映女主人翁对男方变心的决绝态度,着力表现她刚强性格和磊落胸怀的话,那么从第三节起,思想内容上便掘入了更深的一层,它不再描绘这事件的本身,而是着力去表现由此事件而引起的思考。女主人翁所思考的也不再是两人婚姻破裂的原因,而是进一步去探索什么才是美满的婚姻?美满婚姻的基础是什么?这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俄罗斯文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能否表现出人物的理想,这是作品闪光的要害,也是作品成功的关键。”(《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白头吟》从第三节起,正是在着力表现女主人翁对理想爱情的探讨与追求。女主人翁向往的是这样一种理想婚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能实现这个理想,那就“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凄凄”悲伤貌;“嫁娶”在此是复义偏指,专指“嫁”。这几句话的大意是,姑娘们出嫁时总是哭哭啼啼,显得很伤心,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只要能嫁得一个理想、志趣相投的一心人,相敬相爱、白头到老,这不是天下最美满的事吗?封建社会中姑娘出嫁时哭哭啼啼,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对娘家亲人的留恋,也有社会风俗习惯的约束,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对陌生夫家的畏惧和惶恐,这对诗中的女主人翁来说可谓不幸而言中,当年惶恐的啼变成了今天苦涩的泪。所以,她提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理想是有感而发的,是以痛苦的爱情经历和对男方负心的谴责决绝,作为基础和潜台词的。女主人翁希冀的是这种理想婚姻,那么她鄙弃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合方式呢?如果说“凄凄”四句是表现她的正面追求,那么结尾四句则是从反面表现她的唾弃:“竹竿何弱弱,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竹竿,在此是指钓竿;“袅袅”,是形容钓竿柔长而有节奏地摆动;“蓰蓰”,是“漇漇”的假借,形容鱼尾沾湿的样子。中国古代诗歌中常用钓鱼来比喻男子求偶,并引申为爱情和婚姻幸福的象微。如《诗经·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又如《诗经·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但在此诗中,这种“竹竿袅袅,鱼尾蓰蓰”是否也是女主人翁肯定的求偶方式,也是作为婚姻美满的象征呢?不!恰恰相反,它正是女主人翁鄙弃和极力否定的,这从下面两句的反问中就可以看出:“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古代钱币有作为刀形者,所以钱币又称钱刀。女主人翁认为男子对于女子应以意气为重,用金钱作诱饵来博取新人欢爱是不可取的。透过这样一正一反,女主人翁心中的理想婚姻应当是什么样的,已清楚明白地告诉读者了。
在表现手法上,全诗采用女主人翁独白的方式来抒发情感、表达思想。对那个负心的男子,诗人只让他站在被告席上,没有让他发言,甚至连他被谴责后的反应和狼狈相也不着一字,这种高度集中又异常经济的笔墨,使女主人翁的形象更加突出,性格更加鲜明。我们可以说,像《白头吟》中这样既有刚强性格、清醒头脑,又有着深邃思想和明确追求的女性,在中国古代弃妇诗中是不多见的。晋代乐府中也有一首《白头吟》,文字比汉乐府多,但人物形象却苍白得多:它在本辞第二节后加上了“郭东亦有樵,郭西亦有樵。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迹”四句;写女主人翁决绝后的忧伤傍徨心绪。“樵”谐“交”,回忆往日男方、女方都有交游往来,但现在失去了亲人,还同谁交呢?前面两节写她“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和“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的刚强之态、果断之举。这里又写她的怅惘和优柔,显得前后支绌和矛盾。晋乐府《白头吟》在本辞最后又增加一节:“齩如马瞰箕,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对乐,延年万岁期”,无论在情调上或是情节上更是与本辞相忤:前面是“相决绝”,这里是“相对乐”;前面是“沟水东西流”,这里是“川上高士嬉”。有人认为这样增改只是为了便于歌唱,并未顾及诗义;有人又把此解释为是乐工对主人的祝词,与前四节的内容无关,但不管怎样解释,此起本辞来,女主人翁的形象和性格,及全诗谐调的气氛都受到了损害。相形之下,晋乐府的仿作比起汉乐府本辞来,无论是内容和手法上都有一段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