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之乎者也”千古之迷
——文言语气词非口语说
(四)魏晋南北朝时期如何?
南朝刘勰作《文心雕龙》,在《章句》篇对语气词“兮”字在诗中的作用有一番议论。他说:“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句外。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42]刘勰首先指出“兮”在《诗经》与楚辞中的不同用法,并认为“兮”字仅起到“语助余声”的作用[43],并无实在的意义。所谓“文义”,这里是指诗歌的内容,包括诗歌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也就是说,刘勰认为《诗经》、楚辞中的“兮”字,与诗歌的思想、情感无关。同时,刘勰还以魏武作诗不用“兮”字来支持自己的论点。经查,曹诗中不但不用“兮”字,也不用其他文言语气词。何以如此?刘勰解释说,魏武不用“兮”字,是因为“兮”字“无益于文义”。如果“兮”字原本就是口语词,而且据楚辞的使用频率来看,几乎是句句离不开的,曹操何以有“无益于文义”的看法呢?口语中的所有语气词都有自己的功能,包含着作者的喜怒哀乐与态度倾向,是情感色彩最强烈的词类;而诗本来就是言志言情的文体,曹操正可用之抒情达意,为什么反而拒之不用呢?这说明曹操否认“兮”字的抒情功能,不认为它对自己的言志言情有什么作用。若“兮”字是魏晋南北朝口语,那么曹操拒用“兮”字及其他语气词就是不符合逻辑的。现代的研究者认为,楚辞中的“兮”字并不代表一种固定的语气,在不同的上下句中,可用“之、其、以、而、于、夫、乎、与”等多种虚词置换[44]。也就是说,“兮”既能代替多种虚词,又能被八种虚词代替,它的语气是游移不定的。如果说书面语中的“兮”字,读者尚可细细地揣摸到底哪一种语气的话,那么在口语交流中,一个含有八种可能性的语气词,究竟让人如何理解呢?试想,口语中能有这种似是而非的语气词吗?曹操之后,“虚字不入诗”几乎成为一条铁律,唐人卢延让论作诗之难,有“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之句,宋元之际的赵孟頫则直言“诗用虚字便不佳”。原因正在于,古代诗人明白虚字并无实义,对言志言情毫无作用,诗用虚字只会使作品沦为空洞无物的文字游戏。虽然陶诗、杜诗偶见虚字,宋人以文为诗虚字渐多,其实都算是诗中的“异类”,也不可避免地饱受后人非议。无独有偶,稍晚于曹操的东吴文人陆云也有类似的观点,他在论赋时说:“文中有‘于是’、‘尔乃’,于转句诚佳,然得不用之益快,有故不如无。又于文句中自可不用之,便少亦常。”[45]同样表现出对虚词的排斥态度。
刘勰除了指出“兮”字在诗中“语助余声”的作用,还对常见语助词在散文中的用法加以总结:“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第一类为发语词,现代研究者有的并不将之归于语气词。第二类有连词、助词、介词等。第三类为语气词。刘勰总结的所谓“用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根据这些词在句中的位置分为三类:有的在句前,有的在句中,有的在句末,但对这些词的语法作用并没有进行深入分析。对此,我们可以理解,《文心雕龙》毕竟不是语法学著作。然而,引起笔者好奇的是,刘勰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虚词的句中的位置?如果“乎、哉、矣、也”之类语气词是南北朝口语,人人都能熟练运用,而它们在一句话的末尾,当然也是大家都很清楚的语言常识,刘勰有何必要再来作这样的“总结”呢?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体大而虑周”(章学诚语)的文学理论批评巨著,《文心雕龙》探讨的是文学创作及鉴赏的美学规律,并不是教人学口语的启蒙教材,作者何以要将一个浅显的常识性语言现象提出来讨论?他难道是在担心文学家们不会使用这些虚词吗?事实上,问题正在这里。刘勰提出这个问题是有针对性的,虚词的运用是文言写作的一把钥匙,但同时也是一个难点。正是因为有人经常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刘勰才强调虚词“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的重要作用。唐初刘知几对刘勰的观点心领神会,他在《史通·浮词》篇引用了刘勰的这段论述:“夫人枢机之发,亹亹不穷,必有余音足句为其始末。是以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46]什么是“枢机之发”呢?《文心雕龙·意表》:“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很显然,刘勰的“枢机”是指章、表、奏、议这些书面语,非指口语;“发语之端”和“断句之助”,也只表现在书面语中,口语中是没有发语词和断句词的。实际上,我们只要验以此时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就会发现作品中的人物语言语气词很少,疑问句也不用“乎”、“邪”之类。如:《德行》:“将无以德掩其言?”《政事》:“池鱼复何足惜?”《任诞》:“何可一日无此君?”这说明在当时的口语中,问句是不必加疑问语气词的;否则,刘义庆有什么理由要有意去掉语气词?
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云:“‘也’是语已及助句之辞,文籍备有之矣。”[47]就如洪迈、陈骙和刘勰谈到语气词时强调“文”一样,颜之推也不忘特地说明“文籍备有之”。何谓“文籍”?孔安国《尚书序》云:“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也。”[48]陆德明释曰:“文,文字也;籍,籍书。”“文籍”是指各种书面语的文章典籍,此处显然也是相对于口语而言,说“文籍备有”,言下之意就是说当时口语中并没有“也”字。如果口语中也“备有”,就没有必要单单说“文籍备有”。就像现代口语中有“吗”字,这是一个人人都清楚的常识,有什么必要转着弯说“书上都有‘吗’字”呢?颜之推还说:“河北经传,悉略此字。”他说的“河北”是指当时的北朝。所谓“悉略”当然不是指个别现象,而是较为普遍。颜之推对这种随意删掉“也”字的行为是不满的,其理由是说“也”字在训诂中不可或阙,如去掉容易引起歧义。他举例说“青衿,青领也”,以“领”释“衿”;若没有“也”字,就成了“青衿、青领”,变为并列关系。如果此时口语中有“也”字,而它在书面语中又是如此重要,北朝人怎能随意将经传中原有的“也”字去掉?不仅如此,颜之推同时透露出另一相反的现象:“又有俗学,闻经传中时须‘也’字,辄以意加之,每不得所,益成可笑。”[49]其实,“悉略此字”也好,“以意加之”也罢,这两种表面上看来完全相反的做法,共同构成了南北朝时期的一种语言现象,即文人对于传统经传中的文言语气词,采取了一种非常率意的态度,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对所读的经传任意添加或删除句末的语气词。如果口语中有这些语气词,这两种倾向都不会发生。叶渡先生《西晋写本<孝经>残卷初探》就此指出:“如果北朝时口语中‘也’普遍使用,就不会在抄书时省去。”[50]此为真知灼见。
(五)汉代的口语中有无语气词?
最后我们再来看汉代。在继承春秋战国多种文体传统的基础上,秦汉文言经过发展完善,确立了在书面语中的主导地位,《史记》、《汉书》堪为代表,并成为后世文言的典范,以致于后世复古派们每每要标榜“文必秦汉”。语气词在秦汉文言语体中仍然十分突出,而且形成了一套完备的体系。对于秦汉书面语与口语的关系,学术界的共识是认为二者一致或基本一致[51]。但种种迹象表明,书面语中的文言语气词并未在口语中存在过。理由有二:
其一,先来看看东汉时期。佛教东传至中土,不久就开始进行佛经的汉译。梁启超在谈及汉译佛经的文体特点时说:“吾辈读佛典,无论何人,初展卷必生一异感,觉其文体与他书迥然殊异。”异感从何而来?他举出译经有十个特征是中国传统文体所没有的。首要一个特征就是“普通文章中所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字,佛典殆一概不用(除支谦流之译本)。”[52]说“一概不用”太绝对,但汉译佛经中的文言语气词大大少于中土文人著作,有的译文几近全无,确是一件不争的事实。对此,有关研究者也都注意到了。如佛教语言研究者朱庆之先生说:“较少使用文言语气词等也是佛教混合汉语在语法方面的突出特点。”[53]佛经的汉译始于东汉末年,兴盛于六朝,正值中土文言语体确立之后。面对着文言一统的局面,最早的译经僧人并没有以通行的文言作为汉译佛经的书面用语,而是在继承佛教语言传统的基础上,另辟蹊径,创造了一种文白相间的语言形式,不用或少用文言语气词,是其突出特征。以东汉最早的安世高所译经为例,在安译《迦叶结经》(近4000字)里,只有三个“也”字,七个“乎”字,三个“矣”字,没有“焉”字。在安译另一部《佛说骂意经》(7000余字)里,只有七个“也”字,其他几个常用的文言词“乎”、“矣”、“焉”一个也没有。而在近万字的《道地经》中,文言语气词就更少了,除了一个“也”字外,“乎”、“矣”、“焉”全都没有,等于完全抛弃了文言语气词。与之同时的支娄迦谶所译《佛说无量清净平等觉经》(32000余字),只有“也”字用得较多(145个,但也大大低于同时中土文献),“乎”字14个,“矣”字一个,“焉”字没有。语气词在语言交流中具有难以替代的作用,但早期译经僧对此好像完全不懂,在译经总共3066例的疑问句中,只有209例用了语气词,只占6.8%,不到同时的中土文人著作《潜夫论》的十分之一。安世高21部译经,19部经有疑问句,但只有3部经有语气助词[54]。
汉译佛经不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的真正原因是什么?研究者曾作出过各种解释,但都没有接触到问题的实质。其实,道理很简单,正因为这些语气词在当时的口语中并不存在,而早期译经又主要是以口语进行,译经中自然就没有或很少文言语气词。译经中尚存的少量语气词,也并非出自译经僧之口,而是担任笔受的中土文士记录、润色时所加。汉译佛经语体有一个明显的规律,译经僧的中土文化素养愈高,文言语气词就用得愈多,译经的文言程度就愈高;反之,则愈低。早期译经僧皆为胡人,来华几年学了一些口语,即开始译经,故所译经口语性强,上举安世高、支娄迦谶皆如此。无独有偶,十七世纪西方传教士进入中国,亦持相同的语言观:“但教士应该使自己限于用口语写作和学习口语,并且在学会了口语的用法后,用它们来布道。”[55]后人评价安世高的译经“贵本不饰”、“辨而不华,质而不野”,支数迦谶的译经“皆审得本旨,了不加饰”,竺佛朔译经“弃文存质,深得经意”,支曜、康巨译经“并言直理旨,不加润饰”,竺将炎译经“志存义本,近于质实”,实际上都是在强调他们所译佛经的口语化。所谓“文”即文言体,所谓“质”即口语体[56]。佛教自原始阶段就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主张,重方言而不重梵文;而重白话不重文言,是佛教进入中国后极为明确的语言主张[57],上引对安世高、支娄迦谶等人译经的评价也说明了这一点。支谦与上述几位译经僧不同,他自幼生长在中国,接受的是中土文化教育,不但精通汉文,还“备通六国语”,“博览经籍,莫不究练,世间艺术,多所综习”,就其汉文化素养而言,已与中土文人无异。由于受到当时中土文坛上“尚文”习气的影响,支谦在语言观上也与其他译经僧有异,他曾批评那些以口语直译者“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质直”,所以他在自己的译文中更多地使用了文言的词汇和语法,“之乎者也”一类也用得较多。东晋的僧肇评价支谦的翻译“文胜于质”,也就是更接近传统文言,与安世高译经正相反。语气词的口语色彩在各种词类中是最为强烈的,如果汉代口语中有文言语气词,而主张以口语宣传大众的译经僧正求之不得,为什么反而弃之不用呢?这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相反,与之同时出现的《汉书》,虽然在虚词的使用上已经比《史记》少得多,但仍然“之乎者也”满篇,以致时人居然看不懂。《后汉书·班昭传》云:“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58]马融出生于公元79年,十几年后班固才去世,二人算是同时代的人。班固写的书,且是写的本朝历史,马融还要跟着老师学断句,大部分人也都读不懂;而且未及百年便注家蜂起,至汉末魏晋竟多达二十余家,既注释名物制度,最多的则是对《汉书》中的字词注音释义。比如《汉书》“汉诸侯王厥角稽首”,汉末应劭注曰:“厥者,顿也。角者,额角也。稽者,首至地也。”原文四个字,应劭用了十五个字加以解释。如果《汉书》用的是时代口语,人人都懂,何用注释?事实只能是,汉代口语中并没有“之乎者也”之类词汇,而译经僧又没有能力模仿书面语的写法,所以汉译佛经才更接近口语。相反,中土文人仿古成习,学的是先秦写法,仍然使用了大量古代书面语词汇,正是这些词汇造成了阅读障碍。后世人也都觉得文言难学,难读更难写,其实与汉代人读不懂《汉书》是出于同一个原因。
其二,由东汉末上溯四百年,再看西汉初的口语中有没有文言语气词。汉初刘安《淮南子·说林训》曾云:“扶之与提,谢之与让,故之与先,诺之与已,也之与矣,相去千里。”[59]很多语言学者都引用过这段话,用来说明“也”与“矣”的不同用法。笔者认为,如果换一种思维方法来思考,这句话所能说明的问题,远比谈两个词的用法更为重要。所谓“相去千里”,显然是说这五对词的含义与用法有重大区分,提醒使用者注意。同时说明这几对词在当时用错的人应该比较多,甚至成为一个普遍的现象。这个问题最早并非《淮南子》提出来的,而是出现在战国著作《邓析子》和《文子》中,不过二书只提到前四对词 [60],“也之与矣”则是《淮南子》在转录时后加的。邓析与文子都是春秋战国之际的人,大约与孔子同时,比刘安早三百多年。他们提出四对词“相去千里”的问题时,正值战国初。当时文人在使用这四对意思相反的动词时,显然出现了严重的错误,以致他们不得不作为一个重要问题提出来[61]。这几对词的含义都有既相关又相反的特点,如“诺之与已”,“诺”意为许诺,而“已”意为不许,正相反[62]。这四对都属于实词,《淮南子》又特地加上“也之与矣”这对虚词,说明当时文人在使用“也”与“矣”时,同样也出现了严重混淆,也就是不分“也”、“矣”地乱用。这里只提出了“也”与“矣”,但按情理来推测,其他语气词的使用可能也不乐观。因为“也”与“矣”是文言语气词中使用率最高的两个,如果最常用的两个都会弄混,不太常用的其他语气词只会错得更离谱。比如金人王若虚就指出《史记》中的语气词等虚词时有错误,当用“乎”而用“哉”,或滥用“而”字,错用“耳”、“乎”;至于“于是”、“乃”、“遂”的使用,竟有十分之七八都“冗而不当”[63]。虽然王若虚所指未必全对,但先秦两汉经典语气词的错乱现象确实存在,而且实际情况更为严重(见下文)。汉人注经,遇见语气词则必注曰“辞也”,如孔安国注《论语》“女得人焉耳乎”曰:“焉、耳、乎皆辞。”显然因为汉代一般文人不懂得这三个语气词为“辞”,孔氏才加注的;如果这些词汇就在汉代口语中,当属人们使用最多也是最熟悉的一类词,其含义和用法连目不识丁的人都知道,孔安国何以担心文人不懂,来作这种完全不必要的注释?其实,汉代语气词的错用与汉代注疏家对语气词的“情有独钟”,原因是相同的,即汉代口语中并没有这些语气词。文人们使用语气词近乎纸上谈兵,所以才弄混“也”与“矣”;汉人读经搞不懂“焉”、“耳”、“乎”,注疏家才不吝笔墨逢“辞”必注。
(六)春秋战国语气词使用中的“乱象”
综观上述推论,实际上我们已经用不着再来论证“之乎者也”是否在春秋战国口语中曾经存在。因为从书面语开始出现语气词的春秋中期,到汉代初期才三百余年的时间,如果这些语气词在汉代口语中并不存在,那只能说明在春秋战国也不存在,因为它们不可能突然出现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体消失,而且“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不过,继续考察战国语气词的使用情况,会为本文的结论进一步增加说服力。
“也”与“矣”的混用,虽然是《淮南子》最先提出来的,但这个问题的存在并非始于汉代,而是早在春秋战国之际就出现了,换一句话说,这种错误或说是“混乱”是伴随着文言语气词在书面语中出现而出现的,是与生俱来的。比如《礼记·乐记》:“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国语·晋语》:“且夫栾氏之诬晋国久也,……”《论语·先进》:“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几个例子都非判断而是陈述语气,但都用了“也”字而非“矣”字。也有当用“也”而用“矣”的例子,如《礼记·乐记》:“大章,章之也;成弛,备矣。”最后一个“矣”字显然应该作“也”。《史记·乐书》引用此句时正改作“备也”。清人王引之《经传释词》谓“‘备矣’与‘备也’同。”《论语·里仁》:“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考加乎其身。”中间的“矣”字亦应作“也”。王引之又谓“‘其为仁矣’即‘其为仁也’,‘也’、‘矣’一声之转,故‘也’可训为‘矣’,‘矣’亦可训为‘也’。”既可互训,那么在同一作者的笔下,“也”与“矣”的混用也就不可避免了。《诗·车攻》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前后两个句式完全相同,一用“矣”,一用“也”。《礼记·缁衣》引用时似觉不妥,故将前句改作“允也君子”,以求统一。《礼记·文王世子》:“然而众知父子之道矣。”又:“然而众著于君臣之义也。”又:“然而众知长幼之节矣。”这三句前后相接,语气也无差别,却一个用“也”,两个用“矣”。曾运乾《尚书正读》卷四谓“‘也’亦‘矣’也,互文耳。”“互文”、“互训”都意味着二词完全相同。“也”不但与“矣”相通,也与“邪”互用。《史记·淮南衡山传》:“公以外吴兴兵是邪?非也?”《货殖传》:“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汉书·龚遂传》:“今欲使臣胜之邪?将安之也?”两个相连的问句,一“邪”一“也”,实在看不透如此用法有何奥妙。颜之推解释说,是因为“北人呼‘邪’为‘也’。盖二字声本相近。”此种解释全无道理。既然在北人口语中“邪”与“也”变成了同音字,那么这两处要么都用“邪”,或要么都用“也”,何以要一用“邪”,一用“也”呢?根据《经传释词》搜求的例证,“也”除与“矣”、“邪”混用,还与“焉”、“者”、“耳”、“兮”、“欤”、“乎”混用,以致研究者感叹这种乱象“使人眼花缭乱,只见交叉运用的繁杂,难以捉摸其中的缘由”[64]。也就是说,“也”成了一个“万能”的语气词,几乎兼具各种语气词的功能,所以在战国书面语中“也”的使用率也最高。根据研究者的统计,在传世的战国文献总数为32291个语气词用例中,“也”的用例高达21753例,竟占了全部用例的67%[65]。也许正因此它的无所不能,“也”似乎又成了一个最没用的词,以致人们可以随意删去。上文已提到南北朝时期“也”字在书面语中的两种倾向,其实此风并非起于北朝,早在战国秦汉就已如此。出土郭店楚简《缁衣》与传本比较,就互有“也”字增减的不同。如传世本:“可言也不可行,君子弗言也。可行也不可言,君子弗行也。则民言不危行,而行不危言矣。”句中的四个“也”字与一个“矣”字,在楚简本中是没有的,在上博简中也是没有的,所以有人认为传世本中的这几个语气词是后人加上去的。定州汉简《论语》残卷与今本《论语》相较,异文数量相当大,定简本语气词总数比今本多出46处,主要是“也”字,共39处[66]。其实西汉今文、古文经的差异,也以语助的差异最多,而“也”表现最为突出。王正已《孝经今考》指出:《孝经》“古文比今文少了二十二个‘也’字。”[67]而敦煌写卷《诗经》与今本相比较,也是“也”字夺衍数量最多。问题还在于,类似的混乱绝非仅仅表现在“也”字上,其他语气词的相互串用也是习以为常。比如“矣”“犹乎也”、“犹也也”、“犹耳也”,“乎”“犹云哉”、“犹云焉”等。根据王引之《经传释词》的总结,几乎每个语气词都可以与其他语气词通用,只是数量上有多少之别。显然,这些都不是偶然的。
如何理解春秋战国语气词使用中这种错综复杂的现象?汉代以来,训诂家们只是罗列现象,或只简单地从音韵学的角度以“音同”、“声近”或“一声之转”释之,但对产生的原因及其合理性并无深入探讨。大多数语言学研究者仍然沿袭古代训诂家的思路,即默认这种现象的合理性,并将之解释为文言语气词的“多功能”,甚至把它总结为古代汉语的客观规律。杨树达《高等国文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也”字的用法总结为八种,“矣”的用法有七种,“焉”的用法有六种,“乎”的用法有五种等。吕叔湘先生也说:“语气词和语气不是一一相配的。一方面,一个语气词可以用来表不同的语气。一方面,同一语气可用几个语气词,有时似乎无区别,但一般而论,实代表种种细微的区别,这些细微的区别最应该体会。”[68]郭锡良先生不同意“多功能”说,并对杨树达所举例证进行分析,主张语气词“单功能”说,有其合理的成分。也有的研究者承认“在先秦两汉时期这些语气词的使用并不十分定型”,“似乎毫无规律可寻,不像现代汉语语气词各有分工。”[69]将文言语气词使用中的这一现象称为“多功能”也好,说成“混乱”也好,有一个事实是清楚的:它为后人阅读理解先秦著作造成了无穷的困扰和争议,而不是提供了方便。到底是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才出现了这种现象呢?
按理说,语气词的出现是为了更清晰地表达各种不同的语气与情感,其功能愈准确愈好,这应该是人类发明语气词的初衷,也是语言交流双方的共同愿望。但如果一个语气词竟能表达八种语气,八个语气词又表达一种语气,这在口语实践中是可能的吗?它不会引起表达与理解的混乱吗?一个“乎”字既可以表示疑问,又能表示陈述、判断、感叹,那么当听到一句带“乎”的话时,如何在其代表的多种语气中作出选择呢?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一个人听到一句话并作出反应,快慢也就在一秒钟左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在“乎”代表的五种语气中,准确选择一种并迅速作出反应,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连续听到几句带语气词的话,则势必要在几十种功能中作出选择,更是难以思议的。人类的语气是有限的,语气词的种类也应该是有限的。“任何一个句尾语气词都是表示某一特定语气的。”[70]一个语气词的功能愈多,它所表达的语气就愈不确定,语言交流的效果也就愈差。古人为什么不把一种语气由一个特定语气词来表示,却将一个词赋予多种语气功能,而又把一种语气由众多语气词来承担呢?这样做除了增加语言的歧义和交流的困难,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如果说在口语中,人们尚可根据语调的高低、轻重、缓急等来区分语气,语气词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话,那么在书面语中就成为区分语气的唯一标志,它所代表的语气当然越准确越好。任何语言都是循着准确、快捷、方便的原则发展,不可能作茧自缚,自造混乱。文言语气词的这种“多功能”现象,除了造成语言交流的混乱和困惑,不会有什么正面的作用。因此,它在口语历史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强烈印象:“之乎者也”不但只运用于古代书面语中,而且自孔子以降,并无一个古人明确表示它们来自口语。相反,有关论述都是再三说明它们是“辞”或“词”,强调它们是在“文”、“文籍”中,举的例子也无一不是书面语。如果文言语气词同时也存在于古代口语中,那么这些现象就是无法理解的。笔者认为,春秋战国开始在书面语中出现,并很快广泛使用的语气词,并非出自当时口语,而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有别于一般文字的书面语符号。把“之乎者也”等文言语气词当作古代口语词,是没有任何文献根据的,是在西方语言理论影响下产生的一个莫大误解。这一误解导致我们在认识古代语言、社会、文学等文明发展史时,产生了一连串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