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七

  接著,孤儿透过三个典型事件来诉说自己的苦处所在:

  第一件是“行贾”。行贾就是出外经商,汉代商人的社会地位低贱,法律明文规定:“贾人毋得衣锦绣绮榖絺罽,操兵,乘骑马。”(《前汉书·高帝纪》)“子孙亦不得任宦为吏”(《史记·平准书》)。也就是说商人即使再有钱,也不准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麻衣服。出门不准佩戴刀剑,不准骑马。不但自己不能当官,连子孙也不准当官。所以在当时,有的商贾就是富贵人家的奴仆。如张安世家就有七百个家童从事手工业,其间就驱使家奴从事商品贩运(《汉书·张安世传》)。《孤儿行》中的兄嫂命孤儿行贾,实际上是把孤儿当奴婢使唤。下面,孤儿就从三个方面来叙行贾之苦:一是路途之遥远:“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九江,指九江郡,郡治西汉时在寿春(今安徽寿县),齐与鲁是泛指山东境内。“齐”,西汉时为郡,郡治在临淄(今山东淄博市北)。鲁,汉县名(今山东曲阜县)。从孤儿所叙述的“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方位来看,其住处当在河南或陕西一带,行贾到九江、齐鲁一带是要经过长途跋涉的。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更是路途遥遥。二是时间之长:“腊月来归。”一年四季餐风露宿,顶酷暑冒风雪在外奔波,只有年终时才能返回。三是旅途之艰:“头多蠛虱,面目多尘”。这也是行贾路途之遥、时间之长、生活条件之差的必然结果。又脏又累,疲于奔命,确实是苦不堪言。但孤儿行贾之苦不只是因为身体的疲乏困顿,更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摧残和折磨:辛苦一年,腊月来归,却“不敢自言苦”。这里的“不敢”是不敢说,更是不愿说。因为兄嫂狠毒,诉苦不但不会得到怜悯,相反的却会受到嘲讽,甚至责打,所以再苦也不愿说、不敢说了。从孤儿“不敢自言苦”的自诉中,可以想像得出他踏上归途时,精神上的凄惶和悲伤。不仅如此,当他拖著疲乏的身体返回家门时,不但听不到半句慰勉的话,而且也得不到片刻的休息。大兄叫他去办饭,大嫂叫他去喂马,堂上堂下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这是肉体上的摧残,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兄嫂的凶悍不近人情,孤儿的可怜哀苦无告,从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这时孤儿再想想父母在世时“乘坚车、驾驷马”的阔绰安逸生活,当然要泪下如雨了。

  第二个典型事件是“行汲”。其表现手法又不同于行贾。他不是泛写行汲之苦,而是选择冬日行汲这个摧人泪下的细节:“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打水用了整整一天,并不是由于汲水的路途之遥,而是由于“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错”即“皴”,皮肤皴裂之状;“菲”即扉,草鞋。在寒冷的冬天不停地劳作,手冻得都皴裂了,脚下却连一双草鞋都没有,赤脚走在寒霜上,这样凄凄惶惶去汲水,边走边叹息,当然走得很缓慢了。更何况地上还有野蒺藜,野蒺藜又被霜覆盖著,一不小心踏上去就会刺进肠肉中。“肠”即“腓肠”,足胫后部的肉。于是又要停下来拔刺。心里又悲苦,走走停停、哭哭啼啼,自然朝行汲而暮方归。封建社会里生产力的低下,我们从孤儿行汲中这一具体事件中也可探知其原因之所在。它是由于封建主对奴仆的非人待遇,造成了奴仆缺乏起码的劳动条件和劳动兴趣。“怆欲悲”以下八句是写孤儿在行汲途中的心境。他由“冬无复襦”联想到“夏无单衣”,一年四季都受饥寒暑热之苦。“泪下渫渫,清涕累累”既是形容其悲苦之貌,也是在写他的挨冻之状。既然一年四季身体、精神都受到如此摧残折磨,于是不想再活下去,不如“下从地下黄泉”。作为一个年岁幼小的孤儿,竟然想到了死,这是由于现实生活使他无法忍受,也是他对兄嫂完全绝望和对地下父母的怀念所导致的。诗人透过汲水这个细节,和孤儿在汲水途中的所思所想,对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揭露得相当尖锐深刻。

  第三个典型事件是“收瓜”。诗人写收瓜,并不像写行贾和行汲那样著眼于本身的劳苦,而是抓住“瓜车反复”这一偶然事件,极力去表现孤儿由此引起的心理上忧虑和恐惧,从而反衬出兄嫂的凶残。“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是泛叙开春以来的繁重劳动:一年刚开始,就忙著采桑、养蚕、收茧、缫丝,然后又是种瓜、收瓜。这段泛叙为后面的“瓜车反复”作好了铺垫。这不仅是在写孤儿一年之辛苦,而且还意在告诉读者,这一车的瓜也是孤儿辛苦耕种换来的。自己耕种的果实不但不能享受,瓜车翻倒还恐惧到如此地步,兄嫂的凶残于此可见一斑。诗人在叙瓜车反复时突出了两个细节:一是“助我者少,啖瓜者多”,以此来暗示周围人们的自私和世情的冷漠,更反衬出孤儿的孤苦无告;二是求啖瓜者将瓜蒂归还,好在兄嫂面前有个交代,以此证明不是瓜收少了或自己平日偷吃掉了。但交还瓜蒂也免不了一场责打,孤儿惶恐地急急忙忙赶回家,已经预感到将要大祸临头了。从“瓜车反复”到“当兴校计”不过短短七句,却把孤儿覆瓜后极其复杂的心思活动,描绘得细腻而逼真:瓜车覆后,看到“助我者少,啖瓜者多”,孤儿这时是又急又怨;央求路人归还瓜蒂好去塞责,这时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只望能害中取小;理智告诉他:这场灾难是解释不过去也躲不了的。“独且急归,当兴校计”,是说一面急急忙忙朝家中赶,一面还在考虑回家后如何应对和将要受到的责罚,此时的心情是慌乱、惶恐而担忧。短短七句,一波三折,把孤儿的复杂心情、可怜之态写得曲折而尽情。正如清人李因笃所慨叹的:“数句之中,多少曲折”(《汉诗音註》)。在这段,诗人虽没有像写“行贾”那样去直接描写兄嫂的颐指气使,要孤儿一回家中就堂上堂下不停劳动,但其凶残之状,比起直接描写来,更加令人可憎。

  最后的“乱曰”是个尾声。从“里中一何譊譊”可以看出,孤儿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一顿责打正等著孤儿的到来。诗人虽只点出一句,但却引起了我们对孤儿命运的无穷忧虑和担心。“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这三句是写孤儿听到“里中一何譊譊”时慌乱而又悲苦的心情。它在结构上回应了行贾一节对父母的吊唁和忆念,以及行汲一节想与父母“相从地下黄泉”的愿望,但又不只是上两段心情和愿望的简单重复。它是孤儿在行贾、行汲等劳苦中,受到无数身心摧残后得出的必然结论,也是比较了覆瓜过程中路人们的态度后,而引起对父母的更加怀念,当然更是对兄嫂所作所为的彻底绝望和对即将来临的一顿责打的恐惧所导致的。孤儿的悲苦、兄嫂的凶残,都在这场即将发作的暴风雨和孤儿对这场风暴的恐惧中,得到了深刻而形象的表现,从而使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的罪恶,得到了更充分的揭露和批判。由此看来,典型事件和细节的选择,及细致而曲折的心理描绘,是这首叙事诗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另外,此诗在表达上还有一个特点:孤儿在倾诉和自白时话题中心比较分散,给人一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如“行汲”一段,开始是叹息手足在寒风中皲裂,有没有鞋穿,接着是脚被野蒺藜刺破,因而怆欲悲。下面又是流泪的情形:“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后面的“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应该与“手为错,足下无菲”,因为皆是写缺衣少穿,也是交代“手为错“的原因所在。这段的结尾三句”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与第三段的结尾“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意思亦相近。但正是这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更准确也更形象地反映了孤儿因痛苦而变得烦乱无绪的心境,另一方面,这种讲述方式也正是智力尚弱的未成年人谈话的特点,与他的年龄恰好相合。
  
  语言浅俗质朴,句式长短不整,押韵较为自由,具有明显的民歌风格,也是此诗重要的艺术成就之一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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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双白鹄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疲病,不能相飞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啣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躇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今日乐相乐,廷年万岁期。

  此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未载,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此歌古名《飞鹄行》,南朝的戴颢曾把此歌与魏文帝的《何尝行》合为一调,称为《何尝古白鹄》,徐陵又把此篇抽出,改名《双白鹄》。

  《双白鹄》写的是雌雄天鹅间的恩爱与诀别,反映的却是人间的苦难。我们从中似乎可以听到《妇病行》中那位病妇在弥留之际肝肠寸断的话语,也似乎看到了那位丈夫徘徊在空舍中憔悴的身影。当然,从两只天鹅平日的翩翩相随和卒病时的不忍分离,也可以看出歌者的爱情理想和道德标准,只不过这一切是透过幻想中天鹅的行为和语言表现出来,使表现的天地更为广阔,更富有浪漫气息,因而也更蕴含感人的艺术力量。

  诗的前四句是写天鹅成双成对在天空飞翔的情形。大概是秋天到了吧,成群的天鹅从西北向东南飞去,其状态是“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十十五五,是写它们成双成对,罗列不齐是写它们前后相随,参差错列,形象地描绘出雌雄天鹅在天空的飞翔之状。有的本子上写成“十十五五,罗列成行”,意思虽相同,但表现得呆板了一点,缺少一种错综的形式美。

  诗的五至八句是写雌鹄卒病,不能相随,爱情生活出现了波折。“卒”当“猝”解,指其中的一只突然病了。从后面病鹄劝对方“乐哉新相知”来看,病的是雌鹄(在郭茂倩收的晋乐《艳歌何尝行》中此句为“妻卒被病”),雌鹄因突然生病,飞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时雄鹄则“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不断地回头,反覆地徘徊盘旋。透过这两句,把雄鹄对雌鹄眷念的情态,和不忍分离又不得不分离的复杂矛盾心情,很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孔雀东南飞》的起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无论是情态或是句式都套用了这两句。接下去的四句(九至十二句)就是透过雄鹄的自白,道出它返顾徘徊的原因:想把雌鹄衔在口中一同飞去,但体大口小无法衔住,于是又想把雌鹄负在背上一同飞去,但自己羽毛日颓又无此体力。透过这四句,把白鹄夫妇平日的眷眷深情,和一方有难、另一方爱莫能助的痛苦心理,刻画得异常生动细腻。它既带上了鸟类的典型特征——衔汝飞去、羽毛摧颓等,同时又反映了人类恩爱夫妇在危难时共同的情态和心理。十三至十六句是雌鹄的对答。在此生离死别之际,雌鹄很自然地回忆起两人的婚后生活,这里有相识的兴奋,结合的欢乐,更有今日别离的痛苦。“新相知”是回忆当年相识时的情形。有人把此解释为雌鹄责备雄鹄喜新厌旧,“为新知见阻,弃其旧好”(朱乾《乐府正义》),恐不符合诗的本义。诗人不仅用今日的死别与昔日的欢会相对比,来反衬生离死别的伤痛,而且还用这对不幸的白鹄与周围的“群侣”作一对比。“峙躇”即踌躇,这里当满腹心事解。周围的群侣仍是那样的欢乐,上下颉颃,伉俪相从,联翩向东南飞去,而自己却在经历著生离死别、前景不堪设想,这样更觉痛苦和凄伤。这种以乐境衬忧的反衬法,当然更能增添伤感。

  最后两句“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与本辞没有什么内容上的联系,是乐工演奏时所加,叫“趋”,用来表示对宴会主人祝福之意,这也证明乐府歌词是民间艺人或歌手用来演唱的。总之,这首歌透过对一对白鹄在生离死别之际情态和心理的细腻描绘和丰富想像,歌颂了一种互相眷念又互相关心的夫妇生活,从而反映了歌者的生活态度和爱情理想。我们从《有所思》、《白头吟》、《上山采蘼芜》等同时代妇女痛苦的歌声中,可以看到这种夫妇关系,正是当时千千万万妇女日夜渴求而又无法得到的,所以它只能借助于天国来作人间的投影,只能借助于幻想和拟人来曲折反映她们的理想和不平。南朝诗人鲍照有首《京洛行》:“宝帐三十所,为尔一朝容。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反映的正是即使在受宠和恩爱中的妇女也担心将来的被抛弃,这也许在客观上道出了《双白鹄》的社会意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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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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