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去记忆的尘埃

  正是晋南平原麦熟杏黄的季节,我终于有了合适的机缘,去闻喜看杨深秀墓。

  汽车在宽阔的二级路上风快行驶,100多年前戊戌喋血的刀光剑影,仿佛也惊心动魄地闪现在眼前:

  102年前的1898年9月28日,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八月十三,这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日子。几天来,北京城里风传着慈禧从颐和园回宫,囚禁光绪皇帝于中南海瀛台的消息。维新变法人士或被捕或逃亡,一时间,北京城内人心惶惶。加之今天乌云如墨的天色,人们担心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果然,到了下午,宣武门南边的菜市口戒备森严,忽隆隆推来了六辆囚车,随着军机大臣、监斩官刚毅的一声令下,刽子手的屠刀挥处,六位戊戌志士的头颅落地。他们是:谭嗣同、杨深秀、杨锐、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此时,墨黑的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将流淌在菜市口街头的鲜血漶染得一片淋漓……

  然而,戊戌志士的满腔碧血,真的会被历史的风雨消痕,让岁月的嚣尘掩匿吗?

  100多年来,有关百日维新运动和戊戌政变的文章和书籍,可谓连篇累牍,数不胜数。特别是近十几年来,电视和电影大演“清宫戏”,令人眼花缭乱,而戊戌变法这段椎心泣血的历史,却在这迷乱中闪现出一片耀眼的亮色。“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在苦难深重的漫漫长夜里,变法图强,成仁取义的忠烈精神,永远昭示和激励着后来人。

  在“戊戌六君子”中,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谭嗣同。这位来自湖南浏阳的青年书生,本可以逃脱慈禧的抓捕,但谭嗣同不走。他慨然对友人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倡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不逃不走,而甘愿以自己的血肉身躯,去唤醒国人。他还有狱中题壁诗云:“望门投宿思张俭,忍受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多么激烈而悲壮的亮节高风!

  想到谭嗣同,我却不能不随之想起杨深秀。与谭嗣同就义时的轰轰烈烈和死后他应得到的赞誉相比,生前同样是轰轰烈烈的杨深秀,他的“身后事”又显得何其寂寞?这位在《清史稿》中依职衔排在“戊戌六君子”之首的人物,多少年来,也仅仅是偶尔被人提及,而他的身世和壮举却鲜有人知。

  杨深秀,山西闻喜仪张村人。原名毓秀,字恬溟,因讳光绪名载氵恬,遂改名深秀,字漪村。深秀自幼聪颖,6岁入塾,12岁成秀才,21岁中举。次年赴北京,参加辛未科会试,未中。遂留京拜师求教,深研经史、考据、说文、音韵。在寓居京师的晋人士子中享有盛名。光绪八年,受山西通史局之聘,他回省助修《山西通史》,并曾出任太原崇修书院山长兼主讲、令德堂书院协讲。光绪十五年,深秀成进士,补刑部郎中。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山东道监察御史。此时,面对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的欺侮,国内维新人士鼓吹变法的潮流涌动,杨深秀上书光绪,阐述“时势危迫,不革旧无以图新,不变法无以图强”的道理,并参加保国会,在朝中积极为康、梁主张推波助澜。同时上疏光绪,揭露沙俄和德国沆瀣一气,“合而图我”的伎俩,反对将胶州湾租让给德国,以绝列强“踵其后而瓜分”的图谋。

  光绪二十四年初,维新图强与顽固守旧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生性懦弱的光绪优柔寡断,时有摇摆。杨深秀于四月十三日上疏,劝光绪不要“游移不断”,并铮言直谏指出,维新与守旧之间“互相水火,有如仇雠,臣以为理无两可,事无中立,非定国是无以示臣民之趋向;非明赏罚无以为政事之推行。踯躅歧途者不能至,首鼠两端者不能行。”“若审观时变,必当变法。非明降谕旨,著定国是,宣布维新之意,痛斥守旧之弊,无以定趋向而革旧俗也。”

  四月二十三日,光绪终于下定决心,宣布变法,颁布“明定国是”诏书。从此,杨深秀更是身体力行地投身于维新变法运动。百日维新期间,面对守旧派对变法的阻挠,杨深秀劾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马癸,光绪遂将怀塔布等革职;守旧派要劾维新人士湖南巡抚陈宝箴,杨深秀又奋起为之抗疏剖白。在百余天的时间里,杨深秀或单独上折,或与他人联名上折,共上奏折达17件之多。所以,梁启超在《戊戌变法记》一文中,盛赞杨深秀“上书言定国是,……所陈新政最多。”

  八月初六,慈禧发动政变。囚禁光绪,重新垂帘听政,并下令逮捕康有为及其同党。《清史稿》记述当时的情况说:“八月,政变,举朝惴惴,惧大诛至。独深秀抗疏,请太后归政。”这是八月初八的事。从今人的眼光看来,杨深秀是个多么“不识时务”的人。

  杨深秀不顾个人安危,还曾打算前往南苑,说服董福祥的军队反正,以救出光绪,重施新政。可惜上疏的第二天(八月初九)他即被逮。心狠手毒的慈禧岂能容他,单是当廷抗疏让慈禧归政的“大逆不道”,就够杨深秀掉几次脑袋了。

  从八月初九被捕,到八月十三被杀,杨深秀在狱中坚贞不屈,写诗十余首,一身凛然正气,一意慷慨赴死,而信念不改。他在壁上所留的《狱中诗》写道:

久拼生死一毛轻,臣罪偏由积毁成。
自晓龙逢非俊物,何尝虎会敢从行?
圣人岂有胸中气,下士空思身后名。
缧绁到头真不怨,未知谁复请长缨。

  诗意苍茫劲健,表达了他对守旧势力的仇视和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无尽忧思。

  “戊戌六君子”就义时,杨深秀49岁,杨锐41岁,刘光第39岁,谭嗣同33岁,康广仁31岁,来自福建侯官的“才子”林旭,年仅24岁。一代风流倜傥的志士仁人,以天下为己任,舍生取义,临大节而不辱。他们手无寸铁,甚至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们有的是满腔热血,一片丹心,甘愿为国家民族捐躯洒血,冒死不辞。他们真是将自己的人生的极致,义无反顾地涌入了历史的大波。至今思之,令人无限感慨,唏嘘不已。

  仪张村就在新开的二级路旁侧,仪张村到了。

  杨深秀墓在村边不远的地方,热心的县文博馆馆长张英隽先生,很快把我领到了那里。墓丘完全可以用“荒凉”两个字来概括。一座并不高大的圆土堆,用石块围砌着,寂寞地立在一片果园中。果园里间作着小麦,成熟的麦子正待收获,金黄耀眼。若不是墓丘前面有一块上书“戊戌志士杨深秀之墓”的碑石,谁会相信这土堆会属于名震中外的一代英杰。

  “六君子”血溅菜市口时,何等的阴森恐怖。杨深秀的尸体,是他的大儿子黻田在山西同乡的帮助下收殓回来的。缝了八大针才将头颅与身体连缀。也是在山西同乡的帮助下,黻田将父亲的灵柩运回了闻喜老家。深秀在京还有一小妾,当时京城里盛传是自缢了的,其实是在混乱中逃离了京城,以后又辗转回到闻喜,与黻田的妻儿生活在一起。为官清廉的杨深秀,家无余财,生前没有积蓄,又遭抄斩的灭顶之灾,是回乡后草草安葬了的,岂敢铺排,也铺排不起。当时只怕是连一块碑石也未曾竖立。杨深秀虽身为御史,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一抔黄土,盗墓贼当然是无须光顾的了。

  杨深秀有三个儿子:黻田、墨田、孤田。大儿子黻田,戊戌变法时是随父亲留居京城的。据《清史稿》记述:杨深秀写成了“抗疏”,要让慈禧归政光绪,“方疏未上时,其子黻田苦口谏之,深秀厉声喝之退”。生性懦弱、谨慎的黻田,是被父亲淋漓的鲜血唤醒了的,此后思想激进,拥护辛亥革命,曾出任民国后的闻喜县长,后终老故乡。

  在仪张村,我们问起杨深秀的后人,陪同的张英隽先生说,黻田先生的老伴还在呢,于是我们相随前去探望。

  仪张是个大村,新房与旧宅参差,砖墙和土围毗连。七拐八绕,八卦阵似的,终于找到了一处院落,黻田先生遗孀林风雪老人的住地。这是一座极其破旧的农家小院,你很难想象,这座锈砖土墙比一般农家还要寒酸的小院,竟会是杨深秀后人的居所。

  林风雪老人,河北束鹿人,嫁与黻田在这里已生活六、七十年。老人94岁的高龄,历尽风雨雪霜,如今病骨支离,生活不能自理,但记忆清晰。现由她的大女儿去域在家侍奉。去域也已76岁,退休前为运城高专教师。

  在仪张故里,还有杨深秀的三儿子孤田的后人。依照杨深秀给他的孙辈名字的取字,他的孙子、孙女的名字分别为:去域、去尘、去壅、去坷、去垢……史书上说杨深秀以“澄清天下为己任”,他孤傲高洁,独立不迁,从给子孙的取名上,也可以看出他寄望后辈力除社会污垢坎坷,为国成才,泽及苍生的拳拳之情。

  杨深秀生前还曾留有《杨漪村侍御奏稿》、《雪虚声堂诗钞》等著述,可惜至今未能整理出版,深为憾事。

  当今,在我们这个经济汹涌,快餐文化盛行的年月,若要进入一个追求学术、追求真理的境界,远比进入“戏说”什么历史故事和人物之中,要困难得多,也枯燥得多,更不要去奢谈什么忧国忧民了。历史上的那些曾留下热血和生命,那些曾令人肃然景仰、涤荡着灵魂的身影和足迹,有多少已被记忆的尘土所覆盖,被时光的风雨冲刷得踪迹依稀而少有人问津了。物质的诱惑,像一条恣肆汪洋的河流,卷载着人们漂流而去。

  但对闻喜我并不悲观。所谓“花落春犹在”,这块古河东大地上的丰厚的人文积淀,仍在向世人展示着它昔日的辉煌。这块曾经产生过裴氏家族、杨门义杰的土地,仍然是人们解读何以在历史上崛起一个名门望族和俊杰义士的最翔实、最原始的“文本”。幸存在这里的地上和地下的文物古迹,也正在吸引着愈来愈多的学者和游人。裴家的德业文章,杨公的惊世壮举,不仅是闻喜奉献给中国的一笔财富,同时也是闻喜现代化经济文化建设的人文源头和根基。

  闻喜毕竟是值得欣喜的。闻喜正闻鸡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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