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迢迢隔野烟
一直以来都酷爱李义山的诗,到没有太多可以说得清的原由。似乎总能从他的诗歌里找到一种味道,忽闪忽现地在记忆里回返。
林庚先生谈起李商隐的诗时,觉得李诗中具有“词的风情”,底色涂抹着一层神秘的色调。李泽厚先生在他的名著《美的历程》里,认为李诗是“沿着中唐的主线,走进更为细腻的官能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中”。这大体代表着我们一般人读李诗的感受。或许从另外的意义上李诗温婉绮丽、深沉而凝重的诗歌风格正符合着我们对生活的深入体验。
其实认真读过李诗的人,都不会武断地把义山看成仅仅是位写爱情诗的能手。但很多时候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我们认识李商隐大多是从读他的爱情诗起步的,似乎李商隐从一开始就与深切缠绵的爱情紧紧相系着。
很有意思的是最真切、最缠绵的感情,却总被李商隐装扮得迷离恍惚、似有还无。后人咏李诗的诗句有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一曲锦色解人难”,到把李商隐的这一写法说透了。我读义山的《无题》诗系列常常有着很深的感慨,倒不是如有论者所说的因为此诗别有一番寄寓,只是觉得这繁复的典实、瑰丽的词藻下掩藏的更深是诗人身世的凄苦。义山少年以文称名,及长由于陷入牛李的党争之中,仕途多不称意。那首众说纷纭,无人能通解的《锦瑟》分明蕴藉着自伤身世的凄凉意。“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华年已逝,因破弦而伤之,幽渺当中混合着对人世最本真的体验。“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借迷离之典感触愿望的破灭,唯剩“追忆”与“惘然”。似乎可以这样理解李商隐对人生的一种堪破:当我们离生活越近的时候,我们的人生就愈加显得飘渺无着处。
和这首《锦瑟》作于同一时期的《夜雨寄北》大概是李商隐最为人熟知的一首怀人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仅仅是一场雨,便涨满了心池。异乡的夜,分外地漫长。巴山之北,离愁遥寄,惨淡归期无望。孤灯听雨,羁旅难谴穷愁。在巴山之畔,手捧家书,惟剩清泪几行。忆昔西窗之下,剪烛轻语,只“何当”一词相付。当前之景,当前之意,一首诗便是这样从一封信里开始叙说。异地问归期,在秋夜,在反复的叨絮中。由彼及此,一问一答。几许离索之意,几屡相思之情,只在“未有期”的叹息中纷飞。回忆开始了,眼前之景恍惚。想象某年某月某天,西窗相对,惟话夜雨巴山。
这种对生存经验的直接切入,把时间和空间的殊异融在不尽地相思意里,自给读者一番别样感受。沈祖棻先生言及此诗时评介道:“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凡是已经摆脱了使自己感到寂寞、苦恼或抑郁的环境以及由之产生这些心情之后,事过境迁,回忆起来,往往既是悲哀又是愉快的,或者说是一种掺和着悲哀的愉快。一方面,在回忆中,不能不想起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一切,而另一方面,则那些终究是属于过去的了,现在愉快才是主要的。”李商隐向我们展现的便是这样一种“悲哀的愉快”,他把这种纤细的情感放置在特殊的色调里,把相思之意写得透底而深沉,而这才是义山的本色。
我常常想,一个诗人如何仅仅作为诗人而存在着。当一切的生活经验被销蚀尽了,我们如何能回到自己真实的体验中?李商隐用他朦胧的情思、淡丽的色彩不断昭示着我们对生活本真的介入,对情感界面的感知。那些看似飘渺、瑰丽的语词后面其实所透露出来的是诗人最淳朴最真挚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