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舒州之任散考
——经典名篇故地新考之三十三

  仁宗皇祐三年(1051)初秋,王安石由鄞县知县调任舒州通判。宋代舒州的州治所在地,为今日的潜山县县城,是大别山间一座山城,但交通蔽塞但环境清幽、风光旖旎。方圆333平方公里以雄峰、奇石、名崖、异洞、涧瀑、云海而令人心醉神迷。且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春秋时期,这里系皖国封地,安徽省简称皖,盖源于此。我国最早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就发生在潜山境内。城北即是全国重点风景名胜区天柱山。天柱山下即是禅宗三祖僧璨的修持地“三祖寺”。寺西即是有名的文化名胜地“谷口”,有山谷流泉、石牛古洞、涪翁亭、秋兴亭以及唐宋以来的300多处摩崖石刻。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武帝刘彻南巡,曾到谷口,在凤形山东侧台地上设坛祭拜,封天柱山为“南岳”。嗣后,汉宣帝刘洵、南朝宋孝武帝刘骏、明成祖朱棣等,均遣使列式,到这里来诏祭南岳天柱山,使得它名闻遐迩,声播九州,故而历代道徒、释子都视此为“洞天福地”,争相据为已有,建观造刹,传道布经。曾有诗云: “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

  从皇祐三年(1051)初秋到至和元年春,王安石在此任舒州通判整整三年。这在调动频繁的宋代,尤其是对富有雄心壮志的王安石来说,是不多见的。三年舒州通判,不但是王安石任地方官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他从政经历中最喜爱、并经常回忆的一个地方。王安石在舒州通判任上三年任满,朝廷调任他入京为集贤校理,他仍不愿离开舒州,四次上书力辞。从至和元年三月到九月,一直拖了半年,才在老师欧阳修的晓谕下离开舒州赴京任职。王安石爱舒州,留恋舒州,不仅是因为舒州民风朴厚,风景清幽,文化积淀深厚。更主要的是这段地方官的经历,使这位关心民瘼、致力于改革的政治家深深体会到民生疾苦,体会到朝廷制度和施政之敝,萌动了革新意识,也提供了改革的初步实践,奠定了他改革思想的初步蓝图。他在舒州写下的,包括以后思念的诗文一共有七十多篇。从这些诗文中可以看出后来悯农、重农变法思想的轮廓,也可以看出“尊杜”、“通经致用”等诗学和经学思想的雏形。舒州三年对王安石的从政历练,改革思想的形成、学术思想的进展,乃至对宋代政坛即将产生的震撼,都至关重要。

  王安石对到舒州履新,也有一个思想变化的过程。皇祐三年(1051)初秋,王安石由鄞县知县调任舒州通判。开始他还担心这里偏僻闭塞、民风愚昧,无人交往,学问也得不到长进,他在给同行的弟弟安国的一首和诗中说:

  行问啬夫多不记,坐论公瑾少能谈。只愁地僻无宾客,旧学从谁得指南。

                                 ——《到舒州次韵答平甫》

  西汉朱邑任过桐乡啬夫,为政“廉平不苛,以爱吏为行”,死后所部吏民“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苏辙在赴绩溪令时就表示要学习受到人民爱戴朱邑。周瑜是舒城人,在三十多岁时指挥赤壁一战而胜强曹,建立不世功勋。王安石这一年三十一岁,自然会想到舒州这两位乡贤,但途中与乡人攀谈,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人,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意外和寂寞,从而产生上述担心。赴任途中经过青阳,震慑于九华山之壮美,给他的弟弟安国写了两首长诗感叹“楚越千万山,雄奇此山兼”,“此山广以深,包畜万物兼”。甚至想要终老其间:“当留老吾身,少驻谁云餍”(《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二首》)。但到了舒州附近,看见横亘天际青郁郁的皖山,觉得它更是无与伦比:“亘天青郁郁,千峰互崷崒”,“远疑嵩华低,近岂潜衡匹”。惊绝之中,更为它的不为世人所知而感叹:“惜哉危绝山,岁久沈汨没。谁将除茀涂,万里游人出”(《望皖山马上作》)。等到他三年任满赴阙时,对舒州已是依依难舍了:

  乡垒新恩借旧朱,欲辞潜皖更踌躇。攒峰列岫应讥我,饱食穷年报礼虚。(《别潜皖二山》)

  一溪清泻百山重,风物能留邴曼容。后夜肯思幽兴极,月明孤影伴寒松。(《别潜阁》)

  上一首说自己来舒时提到啬夫朱邑,在舒三年受其影响为乡民做了点事,这是值得告慰的。但来时叹息如此绝美山川来人稀少,不为世人所知,现在自己也要离开了,皖山群峰大概会列队嘲笑来自己吧!下一首是表态:自己就像汉末邴曼容,并不追求高官厚禄。舒州秀丽风物日夜吸引着我,说不定那一天像邴曼容一样,挂冠回到舒州来过悠闲的生活。在《别皖口》中,他又再次诉说老归舒州的意向:“异日不知来照影,更添华发几千茎。”此时想要终老其间的,已不是九华而是皖山了。而且这种愿望在以后岁月中还不止一次表达,如:“野性堪如此,潜山归去来”(《送真靖大师归灵仙观》);“他日卜居何处好,溪山还要与君同”(《送裴太傅监仙灵观》)“莫厌皖山穷绝处,不妨云水助风骚”(《别雷国辅之皖山》);“相看发秃无归计,一梦东南即自羞”(《怀舒州山水呈昌叙》)。王安石称羡舒州山水之美的诗作还有《壬辰寒食》、《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太湖恬亭》、《九日随家人游东山》、《怀舒州山水呈昌叔》、《九日登东山寄昌叔》等。正像王安石在《九日登东山寄昌叔》中所描绘的:“落木云连秋水渡,乱山烟入夕阳桥”,舒州山水确实太美了。

  让皖山醉心的不仅是舒州美的山水,更有淳美的人情、朴厚的民风。诗人在京任参知政事时,他的同乡好友曾巩的弟弟曾宰(子翊)被派到舒州作掾吏,行前向王安石了解舒州的风俗人情,安石此时虽身居高位,回忆起舒州作倅时仍满怀深情:

  皖城终岁静如山,府掾应从到日闲。一水碧罗裁缭绕,万峰苍玉刻孱颜。旧游笔墨苔今老,浪走尘沙鬓已斑。揽辔羡君桥北路,春风枝上鸟关关。(《和曾子翊授舒掾之作》)

  他告诉曾宰,舒州这地方,静谧得如同皖山一样,民风淳朴又山清水秀,官员们终年无事,从到职那天起,就开始过上清闲的好日子。我当年在那里题写了许多咏歌诗篇,你现在能到那里去任职,真是令人羡慕啊!王安石在舒州写的许多交谊吟咏诗作,如《招同官游东园》、《到郡与同官饮》、《既别羊、王二君与同官会饮于城南因成一篇追记》等,说明他的这些话并非是出于应酬的虚比浮词。在这些诗作中,他和同僚们“荒歌野舞同醉醒,水果山肴互酬酢”(《到郡与同官饮》),甚至跑到很远的地方去饮酒,从黄昏一直游玩到深夜,回到城里已经鸡叫:“酒肉从容追路远。临流黄昏席未卷,玉壶倒尽黄金盏…….送车陆续随子返,坐听城鸡肠宛转”。他甚至还主动邀请同僚们一道采菊、钓鱼:“幽菊尚可泛,取鱼系榆条”(《招同官游东园》),从中感到从未过有过的愉悦和快乐:“毋为百年忧,一日以逍遥”,“自嫌多病少欢颜,独负嘉宾此时乐”。王安石为人清简迂执,并不喜欢燕饮,更不爱呼朋引类。也不追求口腹之乐。《邵氏闻见录》记他吃饭也是敷衍了事,只吃眼前的鹿脯,都不愿把筷子伸得远一点拣菜,以致同桌者误认他最爱吃鹿脯,第二天送一大块到他家中来。况且,他还认识到“官身有吏责,觞事遇嫌猜”(《送真靖大师归灵仙观》),燕饮之事为官者是应忌讳的。因此,上述行为只能说明他在舒州官场确实很遂心,很惬意。特别是他到中央主政推行改革后,面对高层残酷的倾轧和改革遇到的强大阻力,更是每每怀念起舒州度过的美好岁月。正如上面所征引的,他多次向朋友表露希望远离浑浊的官场,回到舒州的愿望。元丰元年(1078)年正月,王安石被晋封为舒国公。此时他已第二次罢相,在内外交攻中已心力交瘁,接到这个褒奖,又使他回忆起舒州岁月,他在谢表中感慨说:“唯兹邦土之名,乃昔宦游之壤。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积习仁风,乃尝朱邑之见爱。鸿私所被,朽质更荣”。意谓舒州长期以来受到先圣的教化和陶冶,养成宽厚淳朴的民风,颇受汉代廉吏朱邑的垂爱,已不是鲁僖公当年讨伐过的蛮夷之地了。我曾在舒州作过地方官。在垂老之年,又被封为舒国公,这让我感到无上荣耀。同时,他还写了三首绝句,在浓郁的怀旧意识中不断抒发对舒州的怀念之情:其中第二首写道:“桐乡山远复川长,紫翠连城碧满隍。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山远复川长”说的是交通蔽塞之状,但“紫翠连城碧满隍”就是满心喜爱其幽静青碧了。“当时我自爱桐乡”是诗人的坦诚和自白。但桐乡人也是爱王安石的:今日的潜山人在王安石当年的读书台建舒王亭,并刻石记事;王安石在“谷口流泉“的题诗处历代均精心保护,至今游人如织。潜山百姓已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诗人的询问:“今日桐乡谁爱我”。元丰七年,诗人的生命之舟已即将沉没,衰病之中他在送一位故人返回舒州时还在深情地回忆:“山川相对一悲翁,往事纷纷梦寐中。邂逅故人恩意在,低徊今日笑言同。看吹陌上杨花满,忽忆岩前蕙帐空。亦见桐乡诸父老,为传衰飒病春风”(《送逊师归舒州》)。诗人两年后即去世,这也是诗人对舒州最后的回忆和寄言。

  诗人在来舒州前还担心这里偏僻闭塞,无人交往,学问也得不到长进。到了舒州后,才发现这里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他在给自己二妹婿朱明之的一首唱和诗中,回忆两人在舒州时的读书之乐,题为《次韵昌叔怀潜楼读书之乐》:

  志食长年不得休,一巢无地拙于鸠。聊为薄宦容身者,能免高人笑我不?道德文章吾事落,尘埃波浪此生浮。看君别后行藏意,回顾潜楼祗自羞。

  诗中回忆两人一起游览舒州明山秀水,一起在潜楼中读书,一起讨论过士大夫的行藏出处,并且有约,一起归老舒州,优游林泉。诗中对自己“薄宦容身”,没能履践诺言,感到羞愧。《舒州志》载有“潜阳十景”,其中的“舒台夜月”位于潜山县城内东南隅,高出四周10米左右,面积近5亩,是城里唯一的一座小高地,从这里可以俯瞰美丽的南湖,相传是王安石当年的读书处。因王安石封为舒王,因此称之为舒王台,也即是诗中所说的潜楼。据《舒州志》:北宋庆历年间,始在此高台上建天宁寺;明末史可法于此建天宁营,聚两淮义士抗清,后人称之为为天宁寨。王安石任舒州通判期间,在此台上建起一阁楼。每夜都在阁楼内就着烛灯读书、写作,常常通宵达旦。夜深人静,高台秉烛,浑如月挂中天,后人们便把王安石在灯下读书的情景称为“舒台夜月”。

  明监察御史李匡留有诗作云:“舒王台榭高百尺,舒王事业人不识。至今忽见明月来,台上犹疑照颜色”;清代潜山知县李载阳亦有诗赞道:“荆公读书处,夜月生辉光。台高月皎洁,清影照回廊。至今留胜迹,千古有余香。”后人诗云:“荆公读书处,夜月生辉光。台高月皎洁,清影照回廊。至今留胜迹,千古有余香”。当地还由此附会出一个民间传说:说是一个夏日的傍晚,王安石跟往常一样在读书台上读书,他陶醉在诗情画意之中,不知不觉已到深夜,突然从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将烛灯吹灭了,他连忙找出火石,可是怎么也点燃不了蜡烛。正当他着急的时候,从天上飘来一位仙女,取下自己发饰上的一颗宝珠投向空中。只见那宝珠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彩虹后,便高悬在读书台中间的画梁上,把读书台照得如同白昼。原来是王安石夜夜勤奋读书,感动了这位仙女,才送来宝珠,以助他读书。读书台今为中共潜山县委所在地,阁楼今已不存,遗址上唯留一石碑,上镌“王安石读书台遗址”八字。

潜山县城内“王安石读书台遗址”

  或许是这高耸的潜山,明净的潜水,宁静的山林,启迪了王安石的聪慧,也让王安石更加沉潜,更深入地思考,从而产生学术上的飞跃。王安石在潜楼,利用政务之余辑录一部杜甫诗集,并写有《老杜诗后集序》和长诗《杜甫画像》,诗中赞颂杜甫“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舍己为民的伟大人格,在“序”中声称自己“尤爱杜甫氏作”,“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杜甫也”。在这首长诗中,表达“愿起公死从之游”的仰慕之情,也寄托了他“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的政治抱负和批判精神。“尊杜”乃至“抑李扬杜”之风始自宋代,与王安石关系极大,为这篇序和古风则为发轫之作。

  舒州三年,也是他任地方官时间较长并深入基层的一次,也是他为解除农民困苦、破解当时经济困局思考最多的时期之一,可以说,后来变法的一些政治设计,在舒州任上已具雏形。这种思考,自然首先出于一个正直的士大夫对民生的哀悯和自责:他体察民生之艰:“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感事》);既为农民无种下地而惭愧:“火耕又见无遗种,肉食何妨有厚颜”(《舒州七月十一日雨行》);更为自己为政三年,舒州依然贫困而自责:“三年佐荒州,市有弃饿婴。驾言发富藏,云以救鳏茕。崎岖山谷间,百室无一盈。”(《发廪》)。在《慎县修路者》中,为自己没能兑现诺言、实现夙志而充满负疚感:“十年空志食,因汝起予羞”。

  正是出于对农民命运的关切和强烈的责任感,他开始思考导致农民贫困化的原因和如何拯救。这些变法的前期思考集中在《寓言九首之四》、《感事》、《发廪》、《兼并》等诗作中。而这些诗作均作于皇佑五年舒州任满前,是作者三年任期内深入民间调查思考的结果。例如他探索造成民生凋敝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兼并”,而造成兼并横行的原因又在于先王法度受到破坏:

  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兼并》)

  先王有经制,颁赉上所行。后世不复古,贫穷主兼并。非民独如此,为国赖以成。筑台尊寡妇,入粟至公卿。我尝不忍此,愿见井地平。(《发廪》)

  婚丧孰不供,贷钱免尔縈。耕收孰不给,倾粟助之生。物赢我收之,物窘出使營。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寓言九首之四》)

  先王法度受到破坏,人主不操权柄诛戮兼并者,从而给“兼并乃奸回”有可乘之机,以至国家、民间皆是如此。在这方面,秦始皇筑怀清台,奖励靠掠夺资源起家的巴地寡妇清开了个坏头。拯救的办法就是恢复先王法度,颁赉由上所行,严惩兼并。嘉祐四年,王詹叔奉命来江东察访罢榷事宜,王安石写了一首很长的五言诗和他。诗中痛陈榷茶之弊,结尾说到“孔称均无贫,此语今可取”(《酬王詹叔奉使江东访茶利害见寄》),将其摧抑兼并之心,进一步袒露。同年作者提点江东刑狱任满回朝复命时,给仁宗皇帝有份奏章,其中再次提到国家日益贫困、风气日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法度不明:“天下之财力日以穷困,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这皆是他在舒州任上探索思考的结果,也成为变法中“青苗法”、“均输法” 和“市易法”的思想基础。《寓言九首之四》更是他秉政后“挫兼并”、推行“青苗法”前的一次尝试。

  第二是抨击庸官俗吏,揭露借以催逼逞能,更恶劣者借机敲诈勒索,借以自肥:

  州家闭仓庾,县吏鞭租负。乡邻铢两征,坐逮空南亩。取赀官一毫,奸桀已云富。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感事》)

  大意苦未就,小官苟营营。(《发廪》)

  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兼并》)

  他在《酬王詹叔奉使江东访茶利害见寄》中,痛陈榷茶之弊的同时,也直接指责了那些保官保爵、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僚,及那些矫揉造作的王公大臣、庸官俗吏:“公卿患才难,州县固多苟。诏令虽数下,纷纷谁与守。位以声势受,戮力思矫揉”。在继后的三司度支判官任上,曾写有一篇《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一向被认为是研究王安石变法思想的重要资料。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亦是《感事》、《发廪》、《兼并》诸诗中思想的进一步发挥。这也成为他后来在变法中调整中央机构,另设三司制置条例司,裁减冗员的思想根底。

  第三是批判官员因循守旧,不知通达变化,表示自己要为民请命,变革现状: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兼并》)

  豳诗出周公,根本讵宜轻。愿书七月篇,一寤上聪明(《发廪》)

  王安石后来果然将《发廪》中表白付诸实践,在熙宁元年给神宗皇帝上了著名的《论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企图一寤上聪明。奏章直接将因循守旧之风根源归咎于皇帝:“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力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继后同样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中更加犀利地批判了士大夫的保守因循:“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如此种种,皆是萌生于《兼并》、《发廪》,都是其中思想的进一步深化和具化。舒州的这些诗作,可以说,已经勾画出王安石变法思想的轮廓。

  至和元年三月,王安石舒州通判任满,朝廷任命为集贤校理,王安石则以“家贫口重”、生活艰难为理由,四次辞让不愿作京官。集贤校理在宋代士大夫眼中是清要之职,百计谋求而不可得,地方官则是浊吏,王安石却不顾流俗,不求虚名:“戴盆难与望天兼,自笑虚名亦自嫌。槁壤太牢俱有味,可能蚯蚓独清廉?”(《舒州被召试不赴偶书》)以家贫这个士大夫不愿入口的理由请求外任,愿做一个被清流看不起的地方官,而且是副职,这不仅表现了王安石关心民瘼,力图变革现实的政治家勇气和识见,也表现了王安石不图虚荣、务求有补于世的务实作风。王安石到舒州不久,则与弟弟安国一道夜游石牛洞,写有一首六言绝句《题舒州山谷寺石牛洞泉穴》:

  水泠泠而北出,山靡靡而旁围,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

  石牛洞在上面提到的谷“山谷流泉”人文景区内。山谷流泉,实为天柱山流于山沟谷中的一道溪水,溪谷全长近1.5公里。石牛洞在山谷流泉的中段。一般来说,在石牛洞以上为上游,称为潺潺溪,石牛洞一段为中游,称为石牛溪;下游为主泉区,称为“山谷流泉”。“山谷流泉”为宋代大诗人和书法家黄庭坚所命名。《宋史·黄庭坚传》说黄庭坚“乐此地林泉之胜”,曾在此筑亭读书,并自号“山谷”、“山谷道人”。今“山谷读书亭”和手书摩崖“山谷流泉”为谷口一大景观。石牛溪之名,相传为唐代名人李翱所取。溪谷中,有一巨石酷似卧牛,所以才有石牛溪、石牛洞之名。王安石在任舒州通判期间,常来此游览,并对此十分流连,以致与弟王安国拥火夜游。如今,在石牛溪东岸石壁上,还可看到当初游历后的题记:“皇祐三年九月十六日,自州之太湖过寺宿,与道人文铣、弟安国,拥火游,见李翱习之书,坐石听泉久之,明日复游乃刻习之后。临川王安石。”距此不远处,即是王安石的的游石牛洞绝句:“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此为宋代罕见的六言绝句,而且比后来在京时写的《题西太乙宫》要早,在中国诗歌史上的价值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它不仅形象地描绘出石牛溪一带清幽的环境,而且体现了一种“欲穷源”探求精神,一种进取意识,这与他此后不久写的《游褒禅山记》中所说的:“世上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故非有志者,不能至矣”在精神内涵上是完全一致。这也许就是他后来力排众议、愈挫愈勇推动改革的精神支撑,也是他独辟蹊径刊布“荆公新学”的学术渊源。当然,诗中还有更深一层含义:鉴于世道人心,即是自己无怨无悔、愈挫愈勇,欲力排众议推行改革,恐怕也难毕其役,难竟其功,这就是“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的深层内涵。作者在此后不久写了篇著名的《游褒禅山记》,近日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人们多注意到此文表现的探求精神,以及由“花山”误读为“华山”,所发出的“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的议论。实际上,该文还有层内涵:作者游华阳洞,亦未能“穷其源”。因为“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所以作者道:仅仅有“志与力”,加上“不随以怠”,但如果“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相助)之,亦不能至也”,还是要“怅望以空归”。

  王安石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早些年,在作鄞县知县时,曾作过改革弊政的局部尝试。当时为了抑制豪强兼并,他力排众议,发放青苗钱,获得了成功,但也招致许多非议。其中的甘苦和改革的艰难,王安石是了然于心的。“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正是这种心境的表露。这使我们看到一个改革者背后的孤独,一个成功者背后的辛酸,一个刚强者背后的软弱,一个志士的无奈和叹息。

  这首诗的影响也很大:后来的苏轼见此诗曾生发感慨,现存于溪泉岩壁之上:“先生仙去几经年,流水青山不改迁,拂拭悬崖观古字,尘心病眼两醒然。”黄庭坚,明人张应治,近人养旦皆有仿作的六言题诗。他的政治上反对派晁补之亦将这首诗收入了他编纂的《续楚辞》,并在按语中称赞:“世以谓具六艺群书之遗味,故与其经学典策之文俱传焉”。南宋朱熹,对王安石的学术、政事颇多微词,但对这首诗却十分赞赏,不仅收入了他编纂的《楚辞后语》,还在按语中说:“盖非学楚言者,而亦非今人之语也,是以谈者尚之。”其中以黄庭坚的和诗影响最大。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由河北大名府国子监教授改任江西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令,绕道舒州来探望时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驻节舒州的舅舅李常。在舒期间,表弟李秉彝陪同他游览了擢秀阁、灵龟泉、谷口一带名胜。在石牛古洞,他见到王安石这首题壁诗,便和了一首六言绝句(见任渊集注的《山谷诗集注》卷一):

  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

  此诗亦在山谷流泉摩崖之上,收在潜山县政协文史委员会编《天柱山摩崖石刻集注》之中。虽说是步韵,但题旨却各不相同:王诗中的“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表现的是一种探求精神,一种儒家的进取意识。黄诗“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却是否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进取精神,表现一种“无为无不为”的道家情思。

  总之,三年舒州通判,为王安石从政积累了更为丰富的基层经验,也奠定了后来变法思想的基本框架。熙宁以后,王安石在中央执掌枢要,不顾流俗大力推行改革,被列宁称为“中国十一世纪改革家”。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安石是从舒州走向中国十一世纪政治舞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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