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维崧《湖海楼词》
那是一部浩瀚的史诗,一幅多姿多彩的画卷,一声声心灵的歌哭咏叹……
《湖海楼词》,一千六百余首的光辉词篇,冠冕词坛的数量,亘古未有的风貌。有风樯阵马、波腾云卷之诡谲,有天马行空、裁云缝月之奇丽,有长剑倚天、赤手擎鲸之豪迈,有闭月羞花、勾魂摄魄之婉约……陈维崧,你是清初词坛的射雕手,“疑有五丁、驱来双腕,重辟词家混沌天”,没有你,哪有清词的中兴与辉煌?哪有那些歌哭无端、哀乐过人的文字在世间辗转流传?恍惚间,我看到一幅幅画面……
那是中原的临洺驿,太行山势如蝌蚪,远处的战鼓敲得正紧,黄叶纷纷走得正急。往事纷至沓来,你回过头去,仿佛驰骋于一千年前的古战场。
那是杭州的涌金门,人涌如潮,潮涌如山,你袭一身白袍,欲挽雕弓如满月,万弩待发之际,潮水低下头去。
那是月黑风高的夜里,你醉袒貂裘,幻想着自己是一只苍鹰,扫尽人间狐兔,然后在漫天风沙里笑傲归去。
你出生世家,父亲陈贞慧是著名的“明末四公子”之一,讲节气,重节操,与阮大铖为首的宦官作过尖锐斗争。少年时代家门鼎盛,你师从陈子龙、吴应箕等文坛巨子,下笔千言,才华早著,被誉为“江左凤凰”。但是,随着清兵入主中原带来的鼎革之变,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不可预测的改变。你在楚山吴水间徘徊,在晨风暮雨中浪迹。烈酒浇不去悲慨,西风吹梦成今古。往事历历如昨,你不再是一名贵公子,裘马轻狂、歌舞升平的日子一去不返,故国沦亡,生灵荼炭……多少个日子,你象迷失方向的船,灵魂无所归宿,在愤恨、失落和空虚中苦苦挣扎……但是,生活的艰难并没有摧折生命的光华,海立山飞的时代巨变,促迫着你的文学天赋放出异彩,你选择了词这种被视为小道的文体,置讥笑于不顾,执着地在人生路上耕耘不辍。人世的遭逢化作心中的浩叹,千年的历史化作笔下的烟云。一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这尺幅之间展示。在你的身体力行下,三百年衰败不振的词学重放光彩;失落已久的稼轩风,再次响遏行云。至今仍记得你在吴门对自己一生的回顾:“风打孤鸿浪打鸥,四十扬州,五十苏州,半生习气破除休。少日妆楼,老去僧楼。故垒萧萧芦荻秋,说甚曹刘,只羡孙刘。专诸巷内且淹留。烽火边愁,风雪羁愁。”
一切的继承都意味着创新,你反对因循摹拟、关在书斋中闭门造车。翻开《湖海楼词》,我们看到的是五彩缤纷的生活,生动丰富的体验。太湖的蒹葭与落日,北国的大漠与风沙,西湖的烟柳与画船,扬州的明月与歌舞……甚至一草一木,都能激起你对生活的热爱。在和下层人民的接触中,你了解到民生之艰,你继承了杜甫、白居易的新乐府精神,大胆地抨击时弊,以词反映现实,为纤夫、贫农一掬同情之泪。在吟风感月、丧失性情的清初词坛,你的吟唱像是一声惊雷,震撼着人们的灵魂;像是万丈甘霖,滋润着贫瘠的土壤,让生机剥蚀的词坛,再次焕发青春。从此阳羡派崛起东南,以其苍凉悲壮、沉雄俊爽的词风主宰词坛达半个世纪之久。
读《湖海楼词》,最好是深夜。一盏孤灯,一杯淡酒。在白日的喧嚣尘埃落定之后,体验另一种人生。最好是冬天,窗外北风呼号,呷一口淡酒,面颊微热,千年的往事浮上心头。耳畔是慷慨的高歌:“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稼轩之后,你第一个在小令中咏史怀古,尺幅之间有万里之势,苍凉之中寓波翻浪卷。在中国文人的眼里,秋天向来是肃杀的,而你赋予秋风无穷的力量和过人的智慧:“耿耿秋情欲动,早喷入、霜桥笛孔。快倚西风作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碧落银盘冻。照不了、秦关楚陇。无数蛩吟古砖缝。料今霄,靠屏风,无好梦。”秋风如同一个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蕴蓄着催枯拉朽的力量,催生着新生的事物。激情的蠢动,气势的凌厉,如干将出匣,寒光逼人;我为之动容,为之起舞。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在人生的失意之秋,你反复地寻找着生活的意义,一花一草,都寄托了悠长的情思。《沁园春·咏菜花》是一首咏物词,那是废弃的园子里一株普通的菜花,无人过问,自开自落,独有你歌颂它寂寞生存的伟大:“……曾经舞榭歌场,却付与、空园锁夕阳。纵非花非草,也来蝶闹;和烟和雨,惯引蜂忙。每到年时,此花娇处,观里夭桃已断肠。沉吟久,怕落红如海,流入春江。”它是那么平凡,似乎非花非草,但热烈的开放,也引得蜂儿、蝶儿来光顾一番。它的生命力是那样旺盛,相比之下,桃花虽美,却太容易凋谢。全词娓娓到来,饱含哲思,读来如此亲切。较之陆游“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伤感,更有一份打动人心的力量。
喜欢那组怀念如皋水绘园的《望江南》,一幅幅江南美景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而淡淡的怀旧之感如烟雨般洇开去,令人情不能已。不禁回想岁月深处,悠长的小巷里,青青的石板路,屋檐下,油布雨伞撑起,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只听到雨点敲落在石板路上,一声,又一声……人在京华的你,喃喃低语:“如皋忆,最忆小三吾。隔水红墙春冉冉,拍波绿箬雨苏苏。隐几一愁无。”“如皋忆,如梦复如烟。满院嫩晴歌板脆,一城纤月酒旗偏。过了十多年。”“如皋忆,往事倍盈盈。水郭题名新怅望,板桥话别旧心情。双鬓可怜生。”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却只能抬头颙望,低头思念。江南,在诗人的心中,是一片童年的芳草地,是一声声如歌的行板。远离家乡的游子,总能听到故乡亲切的呼唤,故国之情总是抽丝般将内心渐渐缠满。
湖海楼,男儿的楼。登斯楼也,不见寻常烟雨,但有甘霖万丈扑面而来,洗去我尘颜俗念;湖海楼,词人的楼。登斯楼也,不闻莺歌燕舞,天风海涛之曲萧萧而至,赋予我壮志奇情。我聆听着,我感受着,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方知尺幅之间,载得动生命之重;方寸之中,容得下如许深情。
“崧”者,山高而大也。《湖海楼词》,一座矗立在词坛的奇峰!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