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第17-18期(2001年3月)
主 办: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编辑部
周 期:半年刊
出版时间:2001年3月
學人寄語
我自己只能這樣講,年齡九旬,腦筋還沒有糊涂。有人問我每天工作多久,我說六小時。阿姨理正,說不是六小時是九小時。實際上到不了九小時。我這個人一生沒有什麼長處,也沒有什麼嗜好。自己跟自己比,好象一盆花,只有干和枝,沒有葉,沒有花,非常枯燥。所以我沒有別的辦法,只願意爬格子。并不是還有什麼企圖,例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類。我沒有壯心,只是習慣。
現在講老齡社會,大約六十歲以上的就算老齡,我認為應該更改。因為按全世界的平均壽命,六十歲不能稱老。七十歲也不行。“人生七十古來稀”是過去,現在照樣不能稱老。作家、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六十歲正是高潮、高峰。創作需要生活的累積、研究需要資料的累積。六十歲,各方面部成熟了。可是卻規定六十歲退休,實在不合理。一肚子學問因退休而不能發揮,社會浪費太大了。因此我想寫篇東西,反對六十歲進入老齡,主張八十歲才算老齡。
季羡林 1956年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员(院士);北京大學教授
二OOO年十月十五日
編 後
《中國文化》終於又和學界朋友見面了,我們感到高興的同時也感到愧疚。這期間,本刊學術顧問印度學學者金克木先生、人類學學者張光直先生相繼仙逝。老成凋謝,學苑咸悲。而2000年8月6日,是我國東方學學者、本刊學術顧問季羨林先生九十華誕,玆以壽序代編後,以為祝賀。
季羡林先生九十壽序
先生九十矣。九乃至大至博至祥至吉之數。諺云:“九九十成。”《易》曰:“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今禹域之内、寰宇之中,凡承學之士,鮮有不知先生之名者。然知先生之名,未必知先生其人。知先生其人,未必知先生之學。知先生其人其學者眾,真知先生其人其學者也稀。《禮》:“上公九命為伯。”喻品階之高也。《語》:“君子有九思。”謂行遠不迷也。《詩》:“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以其深澤也。《書》:“洪範九疇,彝倫攸叙。”緣方法之多途也。《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以見其生徒有繁、嘉惠後學之高情也。《書序》:“九州之誌,謂之九丘。”言風氣所凝聚也。蓋先生為學品階之高、行誼之正、澤被之深、進徑之廣、桃李之眾、風氣之所凝聚,足為當代上庠學風之嚆矢。
吾國學術晚清為一大變局,五四一變,三四十年代又一變。現代學術之發端并結出果實,即集中於此一時期。美雨歐風,舊邦新命,整裹我們只需要指出由這傳統,會融新知,碩儒高學,應運鳳鳴,乾嘉之後,聳立高峰。新學與舊學相斥相繼,中學與西學相拒相融,駁雜多變,為此期學術之特異景觀。新中有舊,首推績溪胡先生;舊中有新,莫過海寧王先生。王之夙契託命為義寧陳寅恪先生。而陳、胡均先生之恩師,薪命相傳,老而彌篤。王之學由新轉舊,所發明在殷周制度暨古器物古文字古史,二重證據,為現代學術奠基;陳之學立足乙部,兼及梵夾道藏,詩史互證,今情古典,成一代通儒之象。王學闢多,涓滴之續,即可成就。陳學精深兀立,幾成绝響,惟我季先生最近義寧,而另有進境。先生東魯臨清人,生孔孟之鄉,處獎勵游學之世。幼承庭訓,已知苦讀向學,壯而負笈歐陸,厚植根基,十年艱辛,終於有成。
臨清之學,不以傳統小學之文字訓詁入,而以異域之古文字、稀有文字立,故能獨得國際東方顯學之專學绝域之入室門徑。二十世紀之國際東方顯學,曰敦煌學、曰甲骨學、曰印度學、曰蒙古學、曰西夏學、曰藏學、曰現代佛陀之學。因入徑至難,均稱绝域。敦煌、甲骨吾國學人涉獵者眾,績學者也多。蒙古學膠縣柯鳳蓀先生後,兩寧(海寧義寧)繼之辨之,再後,吾不知矣。佛學石埭楊仁山、宜黄歐陽竟無、崇德太虚、丹陽吕秋逸四大師學兼仰信,而黄梅湯錫予先生截斷眾流,自成知識統系,卓然大家,先生固師事之,且以《浮屠與佛》名篇鳴世。惟印度學一科,先生獨闢而自立之,故存“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之嘆。吾國道咸以降,考史之學以治遼金元史及邊疆史地為能事,因緣凑泊,為後續之中土學人切入二十世紀東方顯學闢一特殊路徑,即中西交通史研究是也。先生固二十世紀此學此科此一顯學之餘脉新枝之集大成者,且已開比較文化與比較文學之先河。
要之先生之學所專精之域區,一曰印度學、中亞古文字學,以其所着《印度古代語言》、《吐火羅文研究》為代表;二曰九譯之學,以所譯述之《羅摩衍那》、《五卷書》等梵文經典及《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為代表;三曰佛陀之學,以兩論《浮屠與佛》、三釋大乘經典《妙法蓮華經》和《玄奘與“大唐西域記”》為代表;四曰中西交通史事之學,以《糖史》為代表。故先生所治學,未嘗不可視作經史之學,蓋梵國異域之經、中西交通之史也;入徑亦未曾超離文字訓詁之屬,為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諸異域稀有文字之訓音轉注也。而其方法,則辨音知字、轉注轉譯、構築文化原型。職是之故,稱先生為二十世紀中國東方學之重鎮、印度古學之泰斗、九譯之學之大師、中西交通史之大家,明學之士其誰曰不然歟?
先生之所從事固绝域之學、出世之學也。因以入世之精神為出世之學,遂使所為之出世之學具入世之精神。異域僻典,不覺其冷;轉音訓字,不病其繁。然先生并不以鉤索沉隱於绝學之域自劃,猶沛沛然盡有不能放釋之人世情懷。故心系家國,每作出位之神思;感時憂世,常鳴旁通之秘響。睹西方勢强、國性不立,反對文化霸權,遂倡河西河東之說;因文化劫難、人性泯滅,為回挽人心世道,至有牛棚之記。前年,有私淑之學子請益於先生,云學位候選人資格已獲,惟導師不堪師表,如何?先生曰:不妨虚與委蛇,俟通過學位,即棄而去之。先生性平易,望之温,即之也温,晚生後學,可以相親。深情積鬱,則筆之於文,或文化批評,或散文隨筆雜記,七十年如一日,未嘗稍輟。文如其人,一本自然。久已卓立於藝苑文壇,渾然而不自知。散文之於先生,乃學之別體,而非學之餘事。先生為學不藉時會而得師緣,為人不深求世事以養性氣。八十年代末,曾有預聞國政之高請,先生却之。晚年學益醇,思益新,筆益健。平生著書高一丈,八十後所著逾五尺。此固先生之勤、學術之幸,然亦國家之悲也。
陳寅老昔述楊遇夫先生之學於戰亂之世曰:“一旦忽易陰森殘酷之世界,而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喪斯文也,則國家必將尊禮先生,以為國老儒宗,使弘宣我華夏民族之文化於京師大學。其時縱有入夢之青山,寧復容先生高隱耶?然則白髮者,國老之象征,浮名者,亦儒宗所應具。又何嘆哉?又何嘆哉。”固寄望於將來、有待於當道者也。若夫臨清季先生,執教京師太學已逾半個世紀,弘宣我華夏民族之文化不遗毫髮之餘力,立足東方,笑對當世,頭白年高,青山無夢,不待尊禮,已國老儒宗矣。豈敢述學,九秋頌九,為先生壽。
歲次庚辰九月後學劉夢溪拜撰
《漢書·賈捐之傳》:“越裳氏重九譯而獻。”顏注引晋灼曰:“遠國使來,因九譯言語乃通也。”
附記:此序文之初稿,承吳小如先生正句正字,湯一介、郭預衡、蔡仲德、邵燕祥、鄧九平先生曾提出修改意見,復經柳存仁先生正字張守仁先生糾電腦誤植之字,在此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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